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切过城市上空,穿透“云舟口腔”临街的巨大落地窗,在候诊区的意大利灰大理石地面上投下长而暖的光斑。空气里飘着消毒水与白茶香氛融合的气息,清冽中带着柔和的暖意,前台护士递来的温水杯壁还凝着细密的水珠——这里的每一处细节都在传递着“安心”,可对缩在角落沙发里的苏澄来说,这空间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像浸了冰,凉得她指尖发颤。
她把脸埋进米色针织衫的领口,只露出一双泛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手里被冷汗浸得发皱的38号号码牌。塑料牌边缘的毛刺硌着掌心,可这点疼根本盖不过右半边腮帮子传来的钝痛——那颗藏在智齿旁边的蛀牙,像个调皮又恶毒的小妖精,从昨天夜里就没停过折腾,嚼面包时疼,喝水时疼,就连此刻安***着,也会突然窜出一阵尖锐的疼,顺着神经往太阳穴钻。
候诊区的电视正在播放舒缓的海洋纪录片,海浪声、海鸥声层层叠叠,却挡不住走廊尽头飘来的“嗡嗡”声。那是高速涡轮手机工作的声音,像极了小时候奶奶家夏天的蚊子,明明细小,却能精准地钻进耳朵里、神经里,让她浑身汗毛倒竖。苏澄下意识地捂住腮帮子,指腹按在牙龈外侧,能隐约摸到一点肿胀,她甚至能想象到牙齿内部被蛀空的黑洞,正张着嘴等着吞噬她。
“第38号,苏澄女士,请到3号诊室。”
电子叫号屏的声音冷得像冰块,在安静的候诊区里格外清晰。苏澄的身体瞬间僵住,手指猛地攥紧号码牌,塑料边缘几乎要嵌进肉里。她脑海里立刻蹦出闺蜜林悦临走前的样子——林悦捏着她的脸,把保温杯塞进她手里,笑得一脸灿烂:“加油宝贝,搞定这颗牙,晚上就去吃你最爱的牛油火锅,毛肚鸭肠管够!”
可此刻,火锅的香气远在天边,3号诊室的门却像一张巨大的嘴,就在眼前。
“苏女士?”穿粉色护士服的小姑娘又喊了一声,手里拿着病历夹,笑容温柔得像棉花,“顾医生已经在里面等您了哦。”
苏澄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空气带着凉意,呛得她喉咙发紧。她慢吞吞地站起来,膝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走一步都觉得像踩在棉花上。走廊的灯光是暖黄色的,墙上挂着牙齿护理的科普画,可她连一眼都不敢看,只盯着前面护士的粉色裙摆,一步一步挪向那扇印着“3”字的木门。
推开门的瞬间,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些,混合着橡胶手套的淡淡气味。诊室里的光线亮得近乎刺眼,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治疗椅、白色的器械台,连窗帘都是浅灰色的,只有墙角的一盆小绿萝带着点生机。所有器械都摆得整整齐齐,镊子、探针、口镜在托盘里反光,冷得像冰。
一个穿着蓝色手术衣的背影正对着她,站在洗手池前。他的动作很慢,却每一步都精准——打开水龙头,水流调成细弱的柱状,取无菌皂液揉搓掌心,指缝、指背、手腕,连指甲缝都仔细搓到,再用流动水冲净,最后取无菌毛巾擦干,动作流畅得像在跳一支严谨的舞。他身形很高,肩线平直,蓝色手术衣裹着挺拔的脊背,连后脑勺的碎发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苏澄女士?”
他转过身,声音透过蓝色口罩传过来,低沉又清晰,像大提琴的低音弦,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瞬间压下了诊室里的冷意。
苏澄愣愣地点头,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脸上。口罩遮住了他的鼻子和嘴,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双很好看的眼睛,睫毛很长,根根分明,瞳仁是深不见底的黑色,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可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没有笑意,没有打量,只有纯粹的专注,像在看一件需要拆解的精密仪器。
他就是顾云舟,这家口腔诊所的王牌牙医。林悦说他“技术好到让你在治疗椅上睡着”,说他“长得帅到让人忘记牙疼”,可此刻,苏澄只觉得他身上的专业感太强,强到让她更紧张了。
“躺上来吧。”顾云舟侧身让开位置,指了指面前的治疗椅,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像医生对病人的指令,没有多余的温度。
苏澄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走过去,双手撑在治疗椅的扶手上,冰凉的皮革触感让她打了个哆嗦。她慢慢坐下,后背刚贴上椅面,顾云舟就按下了旁边的按钮,椅子缓缓向后放平,直到她几乎平躺下来。头顶的无影灯“啪”地亮了,强光瞬间笼罩下来,晃得她眼睛发花,那种被固定住、无处可逃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她,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腔。
她赶紧闭上眼睛,长而卷翘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不停地颤抖着。耳朵里开始嗡嗡作响,童年的记忆突然涌了上来——也是这样的白色诊室,也是这样的强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按住她的头,冰冷的器械伸进嘴里,她哭着挣扎,却被死死按住,牙钻的声音像电锯一样刺耳,疼得她几乎晕厥……
“放松。”
顾云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已经戴上了头镜,额前的碎发被头镜的带子压得微微下垂。他手里拿着一次性口镜和探针,站在治疗椅旁,目光落在她紧绷的脸上。苏澄能感觉到他的视线,那视线很轻,却像带着重量,让她更不敢睁眼了。
“张嘴,我先检查一下。”他又说,语气比刚才缓了一点,像是怕吓到她。
苏澄咬着牙,慢慢张开嘴,下巴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她能感觉到冰冷的口镜探进口腔,轻轻拨开她的脸颊,触碰到那颗蛀牙时,一阵细微的酸胀感立刻窜了上来,带着点刺痛。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肩膀猛地缩了一下。
顾云舟的动作顿住了。
他放下口镜,视线落在苏澄的手上——她的双手紧紧攥着治疗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手背的青筋都隐约露了出来。他见过很多害怕看牙的病人,有人会紧张地搓手,有人会小声抱怨,可像苏澄这样,把恐惧写在每一个动作里,仿佛坐在刑台上的,并不多。
他转头对旁边整理器械的周护士长说:“准备拍一张小牙片,看看龋坏深度。”
周护士长点点头,转身去推X光机。顾云舟也转身去拿防护围裙,就在他离开的那一秒,苏澄突然觉得身边的暖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浓的恐慌。她睁开眼,看着顾云舟的背影,又看向那台被推过来的X光机——机器很大,金属臂杆泛着冷光,像一只巨大的爪子,正缓缓向她伸过来。
童年的恐惧瞬间被点燃了。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诊室,医生把她的头按在机器上,冰冷的金属贴在脸颊上,耳边是机器运转的轰鸣声,她想喊,想逃,却动不了……
“不……等一下……”
苏澄下意识地呜咽出声,声音带着哭腔,身体猛地向上挣了一下,差点从治疗椅上坐起来。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干燥的手突然覆上了她攥着扶手的手背。
那只手很大,掌心带着体温,隔着薄薄的针织衫,也能感觉到清晰的温度和力量。苏澄猛地睁开眼,撞进顾云舟平静的目光里。他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回来,手里拿着防护围裙,另一只手却轻轻盖在她的手背上,稳定而有力,像一块暖石压在她冰凉的手背上。
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正在调整机器角度的周护士长身上,声音却近在咫尺,低沉而稳定:“很快,只要几秒钟。”他顿了顿,视线才转回到她脸上,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相信我,交给我。”
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冗长的解释,只有一句简单的承诺,一个简单的动作。可奇迹般地,苏澄狂跳的心脏慢慢平复了下来。手背上传来的温度顺着血液蔓延开来,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那种被掌控的恐惧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安心——好像只要这只手还在,她就不用怕。
她慢慢躺回去,闭上眼睛,虽然身体依旧紧绷,手指却悄悄放松了一点,不再像刚才那样用力攥着扶手。顾云舟看着她的动作,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快得像错觉。他帮她系好防护围裙,又调整了一下机器的角度,声音依旧平静:“可能会有点凉,忍一下。”
X光机的臂杆缓缓落下,冰凉的金属板贴在她的右脸颊上,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手指轻轻动了动,碰到了顾云舟的手。他的手没有挪开,依旧稳稳地覆在她的手背上,像在给她传递力量。
“好了,放松。”
随着顾云舟的声音,机器发出轻微的“嗡”声,几秒钟后,声音停了。周护士长把机器推走,顾云舟才收回手,帮她解开防护围裙,动作轻柔得不像刚才那个气场冰冷的医生。
“片子马上就传过来。”他说着,转身走到电脑前。苏澄躺在治疗椅上,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脸颊有点发烫——她刚才竟然因为害怕,悄悄蹭了蹭他的手?
很快,牙片出现在电脑屏幕上。顾云舟站在屏幕前,眉头微微蹙起,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这里,深度龋坏,已经接近牙髓了。”他转过身,手里拿着病历夹,走到治疗椅旁,“需要立即做根管治疗,否则炎症扩散,会更疼。”
苏澄的心又沉了下去。她听过根管治疗,林悦说那是“牙疼的终极酷刑”,虽然打麻药,可想想那些伸进牙齿里的器械,她就浑身发毛。
顾云舟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他拉过一把椅子,在治疗椅旁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坦诚地看着她:“会打局部麻药,过程中不会有明显痛感,你不用怕。”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还攥着扶手的手上,补充道,“整个过程大概需要四十分钟。如果害怕,可以握着点什么——那边有毛绒玩具,或者……”他的目光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就像刚才那样,也可以。”
最后那句话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进苏澄的耳朵里,让她的脸颊瞬间热了起来。她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拍牙片的时候,她不仅蹭了他的手,还悄悄抓住了他的手腕!虽然隔着一层手术衣,可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腕的轮廓,还有他脉搏的跳动……
“对、对不起!”苏澄慌忙道歉,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顾云舟看着她泛红的耳根,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站起身,拿起托盘里的麻药针,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没关系。我们开始吧,早点结束,你也能早点摆脱牙疼。”
护士递来消毒棉片,顾云舟用棉片轻轻擦拭着苏澄口腔内侧的牙龈,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玻璃。冰凉的触感让苏澄瑟缩了一下,他立刻停下,声音放得更缓:“有点凉,马上就好。”
麻药针很细,刺入牙龈时只有一点轻微的刺痛,很快就消失了。顾云舟慢慢推注麻药,一边推一边问:“有不舒服吗?”
苏澄摇摇头,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看着他。无影灯的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一点眉毛,眼神专注地看着她的口腔,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稳定。他的手指很灵活,握着器械的姿势很好看,连最普通的探针在他手里,都像是变成了精密的仪器。
很快,麻药开始起效,右半边口腔渐渐麻木,那种熟悉的钝痛消失了。顾云舟拿起高速涡轮手机,“嗡嗡”声再次响起,可这一次,苏澄没有像刚才那样害怕。她看着顾云舟专注的侧脸,听着他偶尔发出的指令——“嘴巴再张大一点”“稍微偏一下头”,声音低沉而稳定,像一种安抚的咒语。
她甚至敢悄悄打量他的手。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握着器械时,指节微微用力,线条很好看。刚才就是这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给了她莫名的安心。
时间慢慢过去,牙钻的声音、器械碰撞的声音在诊室里回荡,可苏澄却觉得越来越放松。她看着顾云舟额前偶尔晃动的碎发,看着他眼底专注的光,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好像……看牙也没有那么可怕。
顾云舟正在清理龋坏的部分,动作很轻,生怕弄疼她。他能感觉到苏澄的放松,她不再像刚才那样紧绷,连呼吸都变得平缓了。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她悄悄睁开的眼睛,看着他的侧脸,眼神里没有了恐惧,反而多了点好奇,像只好奇的小猫。
他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从医这么多年,他见过无数病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每个人在他眼里,都只是需要治疗的病灶。他的世界里只有牙齿、器械、治疗方案,从来没有过多余的情绪。可刚才,当他看到苏澄像受惊的小兽一样颤抖,听到她带着哭腔的“等一下”,他竟然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想安抚她。
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还有她轻微的颤抖,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他平静无波的心湖,漾开了一圈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快好了。”顾云舟的声音依旧平静,可仔细听,能发现比刚才柔和了一点,“再忍一下。”
苏澄点点头,乖乖地张开嘴。她看着顾云舟专注的样子,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发芽——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情愫,带着点安心,带着点好奇,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像春日里悄悄钻出土壤的藤蔓,慢慢绕上了她因恐惧而紧闭的心房。
终于,最后一步完成。顾云舟放下器械,摘下头镜,对护士说:“准备封药。”他转过身,看着苏澄,语气里多了点不易察觉的温和,“好了,今天的治疗结束了。一周后来复诊,这期间不要用这边嚼东西,避免冷热***。”
苏澄慢慢坐起来,口腔里还有点麻木,说话不太清楚:“谢、谢谢顾医生。”
顾云舟点点头,递过一张名片:“有不舒服的话,打这个电话。”
苏澄接过名片,指尖碰到他的手指,又是一阵轻微的发烫。她低头看着名片上的名字——顾云舟,字迹清隽有力,像他的人一样。
她站起身,跟着护士走出诊室,回头看了一眼。顾云舟已经回到电脑前,正在写病历,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给她的蓝色手术衣镀上了一层暖光。
走廊里的消毒水味道似乎没那么刺鼻了,苏澄摸了摸依旧麻木的腮帮子,心里却暖暖的。她掏出手机,给林悦发了条消息:“治疗结束啦,好像……没那么可怕。”
手机很快传来回复:“我就说顾医生超厉害吧!晚上火锅约吗?”
苏澄笑着回复:“约!”
她抬头看向窗外,午后的阳光依旧温暖,那颗困扰了她很久的蛀牙,终于得到了治疗。而她不知道的是,命运的齿轮,从这颗疼痛的蛀牙开始,已经缓缓转动。她和顾云舟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