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樟树叶子和最后一抹暑气，吹进了南城一中的高三七班。教室门被推开的那一刻，喧嚣像是被掐断的磁带，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钉在跟在班主任老周身后的新面孔上。
“安静一下，介绍位新同学，许念。从今天起，就是我们班的一份子了。”老周扶了扶眼镜，声音带着惯常的疲惫。
许念站在讲台旁，校服衬衫洗得有些发旧，但干净挺括。她微微鞠了一躬，声音清晰，没什么起伏：“我叫许念，请多指教。”
底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更多的是窃窃私语。目光里有好奇，有打量，但很快，一种更复杂的、带着明显排斥和敌意的情绪，在教室后排弥漫开来。许念顺着那视线的源头看去，窗边最后一排，一个男生正趴着睡觉，只露出一个黑发的后脑勺和一段冷白修长的后颈。他周围的空气像是凝固的，旁边的座位空着，前排的同学也刻意与他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许念，你就先坐那个空位吧。”老周随手指了一下，恰好是那个睡觉男生旁边的位置。
教室里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几声不加掩饰的抽气声。许念没说什么，拎着看起来有些沉重的书包，穿过过道，走向那个被孤立的位置。桌椅有些旧了，旁边的男生似乎睡得很沉，对她的到来毫无反应。她把书包塞进抽屉，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桌面。
暗红色的木质桌面上，靠近她这一侧的边缘，有一片模糊的涂鸦。像是用某种尖锐的东西反复刻划留下的，痕迹很深，图案扭曲，隐约能看出是个歪斜的骷髅头，下面还有几个看不清的字母。年深日久，刻痕里积满了灰尘和污渍，呈现出一种暗沉的黑褐色。
许念拿出湿纸巾，习惯性地想擦一下桌子。刚抹过那片涂鸦的边缘，旁边就传来一声压低的惊呼：“喂！别动那个！”
已经晚了。湿纸巾擦过的地方，污垢化开，露出底下木头原本的颜色，虽然只是一小块，但在那片浓重的暗色痕迹旁边，显得格外刺眼。
趴着睡觉的男生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那一瞬间，许念觉得整个教室的光线都似乎暗了几分。他的眼睛很黑，像是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初醒的朦胧散去后，只剩下冰冷的清醒。他没有看许念，视线直接落在桌面上那片被擦掉一角的涂鸦上。
周遭死寂。
男生的眼神没什么变化，但空气仿佛骤然降低了温度。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又趴了回去，把头转向了窗外。可那种无声的压迫感，让之前提醒许念的那个男生脸色都白了。
下课铃像是赦令。老周前脚刚走，几个女生就围了过来。为首的那个，长发及腰，眉眼精致，校服外套松松地系在腰间，露出里面价格不菲的连衣裙。她叫苏晴，许念刚才从班级花名册上瞥见过这个名字，旁边标注着“班长”。
“新来的，许念是吧？”苏晴抱着手臂，下巴微扬，“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擦掉的是什么？”
许念整理着书本，没抬头：“灰尘。”
“灰尘？”旁边一个短发女生嗤笑一声，“那是林屿课桌上唯一的东西！是上一任……反正是绝对不能碰的印记！”
“林屿？”许念这才抬眼，看了看旁边依旧面朝窗外的同桌。原来他叫林屿。
“你装什么傻？”苏晴语气冷了下来，“南城一中谁不知道林屿？谁不知道那张桌子上的涂鸦是他哥们儿留下的？那是他唯一在乎的东西！你一来就敢乱动？”
许念沉默地看着她们。她确实不知道。她从一个小地方转学过来，只是因为母亲工作变动，对这座城市的重点中学里的风云人物和过往恩怨，一无所知。
“对不起，”她平静地说，“我不知道。但桌子脏了，擦一下很正常。”
“正常？”苏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在这里，林屿就是规则。你触犯了他的规则，一句不知道就算了？”
许念没再争辩，拿起水杯想去接水。刚站起身，苏晴使了个眼色，另一个高个女生猛地扯过许念放在椅子上的书包，拉链都没拉，直接就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刚拖过还湿漉漉的地面上。课本、练习册、笔袋、一个边缘磨白了的旧钱包……瞬间浸在了脏水里。
“给你长长记性。”苏晴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带着人扬长而去。
教室里剩下的人或明或暗地看着这边，有人幸灾乐祸，有人面露同情但不敢出声。许念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狼藉的一切，手指慢慢收紧，指节泛白。但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她蹲下身，一样一样地把东西捡起来。书本湿透了，纸张黏连在一起，墨水字迹晕开模糊。她抖掉水珠，用袖子擦干净封面，动作很慢，却很稳。那个旧钱包，她擦得格外仔细。
没有人帮忙。直到她把所有东西都捡起来，抱在怀里，走向自己的座位。经过讲台时，她停下脚步。讲台上放着一盒彩色粉笔，是上节美术课留下的。
在全班同学惊愕的注视下，许念伸出手，从里面拿出一支颜色最刺眼的红色粉笔。她走回自己的座位，站在那片被擦掉一角的暗色涂鸦旁。
然后，她抬起手，用那支红色粉笔，在旁边空着的、属于她的那部分桌面上，重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大字：现在，我才是这里唯一的规则。
鲜红的粉笔字，像一道血痕，刻在陈旧的本色木桌上，对比强烈得触目惊心。
写完后，她把剩下的粉笔头随手丢进垃圾桶，抱着湿漉漉的书本，坐了下来，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