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辞退日的积雨云科长办公室的空调风有点凉,吹得我后颈发僵。
沈科长把一张浅灰色的纸推过办公桌时,指节在纸面顿了两秒——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以前讨论患者康复方案时,他总这样敲着病历本。“科室要缩编,”他的声音比空调风还冷,
目光避开我的眼睛,落在窗外,“你刚入职两年,资历浅,
院里定的名单……”后面的话我没听进去,耳朵里嗡嗡响,像有只被困住的飞虫。
那张《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上,我的名字印得格外清晰,红色的公章像块结痂的伤口。
窗外的积雨云早压得低低的,灰黑色的云絮裹着雨意,把门诊楼的玻璃都染成了冷色调。
突然,一声闷雷砸下来,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玻璃窗上,我才惊觉自己还站在原地,
手指攥着通知书的边角,汗浸湿了纸纤维,把“解除”两个字晕得发皱。走出科长办公室时,
康复科的走廊静得反常。往常这个点,总能听见治疗床轮子滚动的“咕噜”声,
或是我跟患者说笑的声音——张大爷总爱跟我掰扯“今天多练十分钟能不能多吃半块肉”,
李阿姨会把孙女的糖塞给我。可现在,只有雨点打在走廊尽头窗户上的声响。
护士站的小刘抬头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手指在键盘上胡乱敲着,
没像往常那样喊“小苏来帮个忙”。
的纸箱——里面只有一个马克杯、两本专业笔记和几件换洗衣物——在分诊台旁站了半小时。
楼下的共享单车早被雨水浇透,车座上积着一滩水,车锁上的铁锈被雨泡得发红。
雨不但没小,反而漫过了门诊楼的台阶,浑浊的雨水里漂着落叶,顺着台阶缝往下淌。
我没办法,只好又退回来,坐在以前给张大爷做肌力训练的那张蓝色治疗床上。
床面还带着消毒水的味道,我把纸箱放在腿边,看着雨点在玻璃窗上画出弯弯曲曲的水痕,
突然觉得自己像这雨里的一片落叶,没处去。2 第一夜的凉天黑得比平时早,五点刚过,
走廊里的自然光就褪得干干净净。应急灯“嗡”地亮起来,昏黄的光从天花板上垂下来,
把治疗床、康复仪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墙上像一个个沉默的怪物。
我把纸箱里的长袖T恤和薄卫衣都掏出来,一层层铺在治疗床上当垫子——床板太硬,
还带着瓷砖地传上来的凉意。又扯了件留在科室的蓝色患者盖毯裹住腿,
毯子上除了消毒水味,还隐约有股淡淡的洗衣液香,是以前某个老奶奶用的牌子,
我记得她总说“这味道睡得香”。手机被我调了静音,屏幕朝下扣在床沿。
怕爸妈突然打电话来,更怕看到同事群里弹出的消息——下午我已经默默退了群,
退群时手指悬在屏幕上好久,最后还是咬着牙点了确定。空荡的科室里,
雨声被放大了无数倍,“哗啦啦”地响,像有无数人在耳边翻找东西,又像谁在偷偷哭。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坐起来,摸过手机点开那张辞退通知。看第三遍时,
才发现落款日期就是今天,打印的字迹锋利,
像在嘲笑我这两年的努力——那些熬夜写的康复方案、陪患者练到天黑的日子,
好像都成了笑话。走廊尽头突然传来“哐当”一声,是茶水间的水龙头没关紧,
水流砸在不锈钢水槽里的声音。我吓得一哆嗦,赶紧把手机按灭。以前值夜班时,
我总爱去茶水间泡杯热奶茶,现在却不敢过去——怕惊动保安,怕被人发现我还待在这里。
我裹紧盖毯,把脚缩进垫着衣服的床缝里,还是觉得冷。这种冷不是天气的冷,
是从心里透出来的,像知道自己没了去处,连呼吸都带着凉意。
3 饼干与矿泉水早上是被饿醒的。胃里空空的,拧着疼,像有只小手在里面攥着。
我摸索着从纸箱最底下翻出半盒苏打饼干,是上周值夜班时买的,
包装纸已经被压得皱巴巴的,生产日期印在角落,再过三天就过期了。我捏起一块饼干,
硬邦邦的,咬下去时“咔嚓”一声,碎屑掉在治疗床上。太干了,我赶紧起身往茶水间走,
脚步放得极轻,瓷砖地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格外明显。
茶水间的灯没敢开,借着应急灯的光摸到水龙头,拧开时水流“哗哗”响,我赶紧调小,
只留细细的一股。水是凉的,接在矿泉水瓶里时,瓶壁很快凝起一层水珠,沾在手上湿凉。
我揣着两瓶矿泉水走回治疗室,坐在椅子上慢慢啃饼干。每咽一口都要喝口水,
不然干得咽不下去。刷招聘软件时,手指在屏幕上滑得飞快,
一页页全是“3年以上经验”“需独立负责患者”的要求,我的简历投出去,
大多是“已读不回”。突然,朋友圈弹出一条更新,是以前的同事小夏发的,
配了张科室聚餐的照片——圆桌中间摆着我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大家笑得热热闹闹,
唯独没有我。我赶紧划走,手指在屏幕上留了道湿痕,不知道是矿泉水的水珠,
还是别的什么。以前聚餐时,小夏总把排骨夹给我,说“你最辛苦,多吃点”。
现在她们还在热热闹闹地吃饭,我却躲在这里啃快过期的饼干。我把剩下的饼干塞回纸箱,
拧紧矿泉水瓶的盖子,好像这样就能把委屈也一起盖起来。4 雨幕里的奔跑第三天清晨,
雨终于稍小了点,不再是瓢泼似的砸下来,变成了密密的雨丝,织成一片灰蒙蒙的幕布。
手机上突然弹出一条消息,是家社区医院的康复科发来的面试邀请,让我上午十点过去。
我盯着消息看了半分钟,心脏“咚咚”跳起来,
赶紧把简历从纸箱里找出来——简历是上个月打印的,还带着崭新的纸味,
我用手把边角捋平,又找了个塑料袋裹紧,怕被雨淋湿。我只有一件薄外套,灰黑色的,
之前穿了快一年,袖口有点起球。套上外套,我把纸箱藏在治疗床底下,用盖毯盖住,
好像这样就能藏住自己的窘迫。走出门诊楼时,雨丝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我撑开那把去年买的伞,伞骨有点歪,被风吹得“哗啦”一声翻了面。
我手忙脚乱地把伞掰回来,头发已经湿了大半,贴在额头上,凉得刺骨。
路上的积水没到脚踝,我穿着帆布鞋,走一步就“咕叽”一声,袜子很快全湿了,
裹在脚上难受得很。等我跑到社区医院时,
墙上的挂钟正好指向十点十分——面试已经开始十分钟。我站在分诊台旁,喘着粗气,
头发滴着水,裤脚湿透了贴在腿上,手里的塑料袋还在往下滴水。护士长从治疗室走出来,
五十多岁的样子,戴着金边眼镜,上下打量我的眼神像带着钩子。“怎么搞的?”她皱着眉,
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面试迟到就算了,连基本的形象都不注意?我们要跟患者打交道,
你这样像话吗?”我想解释雨太大,话到嘴边却卡住了——喉咙里像堵着团湿棉花,
怎么也说不出来。我攥着湿成一团的简历,听她念“不符合我院对员工的基本要求”,
然后看着她转身走进治疗室,门“砰”地一声关上,把我和外面的雨幕隔在了一起。
我走在回门诊楼的路上,伞也懒得撑了。雨丝落在脸上,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一起往下淌。
路上没什么人,只有汽车驶过积水时溅起的水花,“哗啦”一声,又很快消失。我走得很慢,
帆布鞋踩在水里,每一步都觉得沉重,好像连路都不愿意让我走稳。
5 空走廊的脚步声第五天上午,
我正坐在治疗室里看康复专业书——书是从科室书架上借的,
还没来得及还——突然听见走廊里传来“哒哒”的脚步声。是高跟鞋的声音,很熟悉,
是以前跟我搭档值夜班的小李。我吓得心脏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赶紧抱起书躲进治疗室角落的柜子里。柜子是放治疗巾和握力球的,
里面堆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蓝色治疗巾,还放着几个橙色的握力球,上面沾着点灰尘,
是以前患者落下的。我蹲在柜子里,屏住呼吸,把自己缩成一团,
治疗巾的消毒水味钻进鼻子里,呛得我想咳嗽,又死死忍住。小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嘴里哼着歌,是首最近很火的流行曲,以前我们值夜班时,她总跟着手机里的音乐哼。
“咦,这床怎么没收拾?”她的声音就在治疗室门口,
我能想象到她弯腰整理治疗床的样子——她总爱把床单打得平平整整,连个褶皱都没有。
接着,她拿起我放在床沿的笔,“这不是小苏的笔吗?她都走了,怎么还留着?
”我的手指紧紧攥着一个握力球,橡胶的纹路硌得手心疼。
以前小李总跟我抢这个橙色的握力球,说“这个颜色显手白”,我们还为此闹过笑话。
现在她还在这个熟悉的地方,哼着熟悉的歌,而我却像个小偷一样躲在柜子里,
连见她一面都不敢。脚步声慢慢远了,我还蹲在柜子里,直到听见电梯“叮”的一声,
才敢慢慢探出头。柜子里的握力球被我攥得变了形,我把它放回原位,
看着治疗室里熟悉的一切,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里曾经是我的战场,
是我每天努力的地方,现在却成了我只能躲着的角落。6 妈妈的电话手机响的时候,
我正在啃最后一块苏打饼干。屏幕上跳出“妈妈”两个字,
背景是家里阳台的月季花——那是今年春天妈妈种的,开花时她特意拍了照片发给我,
说“等你回家,咱们一起赏花”。我赶紧把饼干渣拍掉,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跟平时一样:“妈,怎么这会儿打电话了?”“囡囡,吃饭了没?
”妈妈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带着点厨房的烟火气,“我跟你爸刚买了螃蟹,
你最爱吃的那种,个头大得很,十一回家不?咱们清蒸,再配点你爱喝的玉米粥。
”我的喉咙突然发紧,像有什么东西堵着,说不出话。我看着治疗室里昏黄的应急灯,
看着地上的矿泉水瓶,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又赶紧捂住嘴,把哭声压下去,
只敢用鼻子轻轻哼了两声:“妈,今年十一可能回不去了……科室要加班,最近患者多,
忙得很。”“哦,这样啊。”妈妈的声音里有点失望,又很快打起精神,
“那你可得记得吃点好的,别总吃泡面,对胃不好。我给你寄点牛肉干吧,
你以前爱吃的那种。”“不用不用,”我赶紧说,“科室食堂挺好的,有肉有菜,
你别操心了。”我怕再说下去就会哭出来,赶紧找了个借口:“妈,我这边要忙了,
先挂了啊,回头给你打电话。”挂了电话,我把手机扔在治疗床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
砸在握力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想起去年十一回家,
妈妈把蒸好的螃蟹剥好肉放在我碗里,爸爸坐在旁边笑着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可现在,我连告诉他们自己被辞退的勇气都没有,只能躲在这里撒谎。
7 被打湿的简历第七天,我又收到了面试邀请,是家私立康复中心,
离门诊楼要坐一小时公交。我提前半小时出门,背着装着简历的包,撑着那把歪了骨的伞,
站在公交站等车。公交站只有一个破棚子,棚顶漏雨,雨点“滴滴答答”落在我肩膀上。
等了二十分钟,公交才来,上车时,司机看了我一眼——我的裤脚湿了大半,鞋上还沾着泥。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把包抱在怀里,生怕简历被雨淋湿。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快到康复中心时,雨突然变大,豆大的雨点砸在车窗上,发出“砰砰”的响。我下车时,
伞根本挡不住雨,没走几步,包就湿了大半,我能感觉到简历在里面被泡得发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