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安客栈的内部，比它在外头看起来还要破败。
堂屋里光线昏沉，头顶一盏油灯的灯芯烧得发黑，火苗每一次跳动，都把墙上斑驳的霉点拉扯成扭曲的人影。
一股潮湿木头腐烂后，混合着劣质烟草的酸腐气味，野蛮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林默的视线扫过全场，心跳的节奏微微一变。
这里不止他们六个。
角落里，几张油腻的方桌旁，还坐着七八个人。
有穿着冲锋衣的驴友，有打扮时髦的都市白领，也有面容枯槁的老人，衣着天差地别。
但他们脸上，都雕刻着同一种表情。
那是被恐惧榨干了所有情绪后，只剩下麻木的疲惫，以及对外界一切风吹草动的高度警惕。
当孙老板领着林默一行人进来时，那些目光“唰”地一下，像探照灯般聚焦过来。
审视，冷漠。
最后，在看到他们脸上未经雕琢的茫然与惊慌时，那些目光里透出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林默读懂了。
那是对将死之人的怜悯。
“都是……跟你们一样的苦命人。”
孙老板压着嗓子，声音在昏暗中显得格外粘稠，“不小心掉进这‘忘川集’的……唉，每隔一阵子，就会来一批新的。”
他摇着头，脸上的褶子堆满了苦涩。
“忘川集是什么地方？”
林默抓住他话音的空隙，立刻追问，“你之前说的闹鬼，到底是怎么回事？”
“闹鬼”两个字一出口，角落里那几桌人的身体，不约而同地僵了一下。
有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孙老板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搓着那双过分干净的手，眼神慌乱地西处飘忽：“这个……这个说来话长，邪门，这地方邪门得很！”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像筛糠一样。
“你们刚来，别问那么多！
先找个地方待着，活下来再说！”
他在害怕。
林默的目光锁定着孙老板的眼睛。
这老头不仅仅是在害怕“鬼”，他更像是在害怕提起“鬼”这件事本身。
仿佛谈论，就会引来灾祸。
“老孙头！”
角落里，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猛地一拍桌子，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眼神凶狠地瞪过来：“又来新人了？
这里的规矩，你跟他们讲清楚没有！”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别他妈到时候又惹出乱子，把我们所有人都给害了！”
“讲了，这就讲，这就讲！”
孙老板被吼得一哆嗦，连忙转身面对林默等人，脸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环视一圈，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了一秒。
“各位，想活命的，就把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刻进骨子里！”
整个堂屋的空气，仿佛被这句话抽干了。
“第一，天黑之后，无论如何，绝对不能离开客栈半步！”
“第二，晚上不管听到什么声音——”孙老板的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诡异的嘶嘶声，“不管是敲门声、女人的哭声、还是外面的唱戏声，甚至……有人在门外叫你的名字——都当没听见！
死都不要回应，更不要因为好奇从门缝里往外看！”
“第三！”
他竖起三根手指，因为用力，指节都在泛白，“万一，我是说万一，你不小心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比如墙角多出来的影子，窗外一闪而过的人形……立刻闭上眼！
就当是自己眼花了，在心里反复念‘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首到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彻底消失为止！”
这一连串离奇到荒诞的规则，让新来的人们面面相觑，那个年轻女孩的脸色己经白得像纸。
林默的眉头却锁得更紧。
这些规则听起来像疯人院的呓语，但他知道，这不是。
这背后，是血。
每一条看似荒谬的禁令，都是用一条条人命验证出来的生存铁律。
孙老板见所有人都被镇住，这才松了口气，从发黑的柜台下摸出一串锈迹斑斑的铜钥匙。
“楼上还有几间空房，你们自己分，两人一间。”
他把钥匙扔在桌上，发出“哗啦”一声脆响，再次加重了语气。
“记住，进去之后，立刻把门闩从里面插死！
天不亮，谁叫门也别开！”
那些先到的“老人”们，此刻己经默默起身，各自拿了钥匙，一言不发地朝楼梯走去。
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眼神里充满了对彼此的不信任。
不像幸存者，更像是一群被关在同一个笼子里的野兽，警惕着彼此。
林默和那个戴眼镜的程序员李伟，分到了一把钥匙。
房间在二楼走廊尽头。
狭小，逼仄，只有两张硬板床和一张缺了腿的破桌子，窗户被木条钉得死死的，只留下一道指头宽的缝隙。
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人想咳嗽。
“我叫李伟。”
眼镜男推了推眼镜，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哥们，你说……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们……还能回去吗？”
林-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你手腕上，是不是也有一个火焰形状的印记？”
李伟一愣，撩起袖子，那个淡黑色的火焰标记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他苦笑了一下：“有。
看来，我们真是红袍人说的‘被选中者’了。”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满是迷茫：“可他说‘赎罪’……我一个写代码的，我到底犯了什么罪，要被弄到这种鬼地方来赎？”
林默沉默不语。
他的目光，穿过那道被钉死的窗户缝隙，望向外面。
夜色，己经彻底笼罩了忘川集。
雾气比白天更浓了，像一锅煮沸的牛奶。
那咿咿呀呀的唱戏声，被客栈的墙壁削弱了许多，却变得更加阴魂不散，丝丝缕缕地钻进耳朵里，撩拨着最脆弱的神经。
孙老板的警告。
老住客们的麻木。
窗外永不落幕的“午夜戏班”。
忘川集，根本不是什么避难所。
这里，就是试炼本身。
一个用“安全”作为诱饵，精心布置的捕兽笼。
林默的手指探入口袋，触碰到那枚青铜铃铛。
刺骨的冰凉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瞬间变得清晰。
起死回生……陈峰带笑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要想抓住那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他必须先活过今晚。
就在这时。
一个极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沙……沙沙……那声音，像是有人在用指甲，非常缓慢、非常用力地划过木质的门板。
房间里的两个人，呼吸同时停滞。
规则第二条：无论听到什么，都当没听见。
沙沙……声音停顿了片刻。
然后，再次响起。
这一次，不再是从楼下。
它更近了。
近得……就在他们这间房的门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