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你还去我家睡吗?”
“行啊。”
放学后,我和同学像往常一样勾着肩往家走,还没敲定晚上要一起看的动画片,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了震 —— 是爸爸发来的消息,字里行间都透着不容拒绝的生硬:“今天来家里,给你弟弟买点东西,在你阿姨面前要好好表现!”
指尖攥着手机,屏光映得我鼻尖发酸。
我顿了顿,拉着同学的袖子小声说:“要不下次吧,我…… 突然有点事。”
同学走后,我一个人站在路边,风卷着落叶贴过脚踝,像极了这些年没着没落的日子。
我叫罗星星,上初一还不到半年,却好像有两个家,又好像哪都不是我的家。
五六岁那年,爸妈因为吵架分了手。
我还攥着没吃完的棒棒糖,就被法官判给了爸爸 —— 可他根本不想要我,判决书下来没几天,就把我塞进回老家的大巴,丢给了爷爷奶奶。
现在想起来,老家院儿里的枇杷树、爷爷摇着蒲扇讲的故事、奶奶偷偷塞给我的煮鸡蛋,才是我这辈子最踏实的“家”。
可惜小学五年级那年,爷爷先是走了,没过半年,奶奶也跟着去了。
我抱着奶奶织到一半的毛衣哭了三天,后来就开始在亲戚家轮流借住:三叔家的沙发睡了半个月,二姑总在饭桌上说“多双筷子就多份开销”,连远房的表姨都躲着我。
最后还是亲戚们凑在一起劝了爸爸半天,他才不情不愿地说:“把她接来吧!”
可我到爸爸家那天,才知道他早就再婚了。
后妈看着年轻,很明显是保养得特别好,家里还有个比我小西岁的弟弟,正抱着后妈的腿喊妈妈抱。
我攥着衣角站在门口,连换鞋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怯生生地挤出一句:“阿……阿姨好。”
后妈瞥了我一眼,转身从鞋柜顶上翻出个皱巴巴的鞋套:“哎呀,忘记给你买拖鞋了,先凑合用这个吧。”
塑料鞋套套在脚上,硌得脚踝发紧。
我把书包里的零食袋递过去 —— 那是我用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买的,全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奶糖和饼干,想着弟弟应该也会喜欢。
“这是给弟弟买的……”话还没说完,后妈就皱着眉推了回来:“这些都是垃圾食品,弟弟吃了不好,你自己留着吃吧。”
包装袋上的卡通图案蹭过手指,我心里那点好不容易冒出来的期待,像被针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来了,进来吃饭吧。”
爸爸端着两碗菜从厨房出来,语气冷得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
我跟着他走到餐桌旁,才发现桌上只有一盘炒青菜、一碗豆腐汤,还有弟弟面前那盘油亮亮的可乐鸡翅。
阿姨把两个凉透的馒头推到我面前:“今天饭煮少了,星星你就凑合一下吧。”
“我还要吃鸡翅!”
弟弟叼着骨头,伸手去够盘子里最后一块鸡翅。
我饿了一下午,肚子早就咕咕叫,下意识地也伸了筷子 —— 可还没碰到鸡翅,爸爸的筷子突然狠狠打在我手背上,疼得我眼泪都快掉下来。
“弟弟要吃什么你就跟他抢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溅到我脸上:“当姐姐的不知道让着点?”
“我……”我攥着发疼的手背,想解释我只是太饿了,却被他打断:“你就这么馋吗?
啥时候不能吃啊?”
这样的场景,自从我来这个家就没断过。
我咬着下唇,把筷子上的鸡翅夹到弟弟碗里,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青菜,馒头干得咽不下去,只能就着豆腐汤往下顺。
饭后我躲进那个堆满杂物的小房间,想拆包饼干垫垫肚子。
刚撕开包装袋,门“哐当”一声被撞开,弟弟举着玩具车冲进来:“我也要吃!”
“不行!”
我赶紧把饼干往身后藏:“你妈妈说这些你不能吃!”
话音刚落,弟弟的嘴一瘪,哇地哭了出来,声音大得能掀翻屋顶。
后妈踩着拖鞋跑进来,弟弟立马扑过去抱住她的腿:“她自己吃零食不给我吃…… 呜呜呜……星星,还有这么多零食呢,给弟弟一个怎么了?”
后妈的语气软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拿来!”
爸爸跟着走进来,根本不听我解释,伸手就抢走了我手里的饼干盒:“当姐姐的,跟弟弟抢啥?
没大没小!”
“明明是阿姨不让我给弟弟吃的!”
积压了快一年的委屈和愤怒,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冲了出来,我红着眼眶喊:“你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说我?”
爸爸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变得铁青:“你跟你妈一样自私!
就会找借口!”
“你凭什么说我妈?”
这句话像根刺,狠狠扎进我心里。
我再也忍不住,抓起床上的书包就开始往里面塞衣服,眼泪掉在课本上,晕开一片墨渍。
“你走一个试试看!”
爸爸在身后怒吼,声音震得窗户都嗡嗡响。
可我没有回头,抓起书包就往门外冲,关门时太用力,门把手 “哐当”一声撞在墙上,震得我手发麻。
我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停在了妈妈家的楼下。
我攥着衣角犹豫了半天,才鼓起勇气按了门铃。
门开的瞬间,妈妈的脸探出来,看到我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慌张:“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呢?”
“妈妈……”我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我想你了……谁呀老婆?”
屋里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接着一个穿着睡衣的叔叔走了过来,满脸疑惑地看着我。
妈妈的手突然攥紧了我的胳膊,力道大得我生疼,她赶紧笑着解释:“噢!
是亲戚家的小孩,过来送点东西。”
叔叔点点头,礼貌地让开身子:“哦,那进来坐会?
喝杯水?”
我看着妈妈躲闪的眼神,突然就明白了——我不能在这里停留,不能破坏她现在的生活。
我抹了把眼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用了叔叔,我还有事,先走了。
谢谢阿姨。”
“阿姨” 两个字出口,妈妈的身子颤了一下。
我没敢再看她,转身就往楼下跑,眼泪砸在台阶上,碎成了一地的凉。
晚风灌进衣领,我抱着胳膊往前走,不知道该去哪里,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大得可怕,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漫无目的地走,鞋底磨得发疼时,终于在公园的石凳上坐下。
夜色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压下来,远处居民楼的灯火连成一片暖黄的海,可没有一盏是为我亮的 —— 那些窗户里飘出的饭菜香、电视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热闹是别人的,我什么都没有。
手指攥着书包带,勒得掌心生疼。
我把校服外套小心翼翼铺在石凳上,布料上还留着学校洗衣房的皂角味,这是我现在能抓住的唯一一点安稳。
刚想蜷起身子将就一夜,一股刺鼻的烟味突然钻进鼻腔,带着点辛辣的薄荷气,打破了周遭的寂静。
侧头望去,邻座的石凳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女人。
酒红色的***浪卷发披在肩头,发梢还带着点没烫匀的卷度;指尖夹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烟灰簌簌落在她黑色裹胸上衣的边缘。
浓黑的眼线下,她的眼神冷得像冰,耳垂上三枚银色耳钉随着呼吸轻轻晃,腰侧的纹身从超短裤的裤腰露出来,是条缠绕着玫瑰的荆棘,再往下,是双裹着黑色皮质的及膝长靴,鞋跟敲在地面时,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狠劲。
她忽然抬起头,吐出个完整的烟圈,烟圈飘到我面前时,她的余光扫过来,眉梢轻轻挑了下。
那瞬间,我浑身的血液像突然冻住了,书包带从指间滑落在地也没察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公园外冲,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身后突然传来引擎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像是贴着脚后跟追过来。
我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往前跑,首到撞上一堵冰冷的砖墙 —— 是条死胡同。
我绝望地转身,看见那辆黑色电动车横在巷口,车灯亮得刺眼,把我的影子钉在墙上。
腿一软,我重重摔在水泥地上,膝盖磕出***辣的疼。
眼泪混着冷汗砸在地上,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哭腔,像只被逼到绝路的小兽:“姐姐,我还在读书,我…… 我现在没什么钱了,能不能别追我?”
“你书包还没拿呢,怕什么?”
带着烟味的声音突然软下来,没有我预想中的凶狠。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包,随手抛过来,金属拉链撞在我脚边的石子上,发出清脆的响。
电动车的车灯灭了,巷子里只剩下远处路灯投来的昏黄光线,我终于看清她的脸 —— 浓妆下,她的眼神其实没那么冷。
“早点回家睡觉吧,”她跨坐在电动车上,脚尖点着地:“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多危险。”
我盯着她长靴上的铆钉,那些银色的小尖刺在光线下闪着冷光,可她的声音却像裹了层棉花。
后颈的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我吸了吸鼻子,声音里满是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可是…… 姐姐…… 我己经没有家了。”
话音刚落,眼眶突然酸胀得厉害,那些憋在心里的、咽了又咽的委屈,像被捅破的水管,顺着眼角、顺着冷汗一起渗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小妹妹,你的膝盖受伤了。”
她从电动车上下来,烟味又近了些,却不再刺鼻。
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她却没再靠近,只是蹲下身,动作轻得像怕惊飞了枝头的小鸟:“你别怕,姐姐帮你包扎一下。”
她的指尖碰到我膝盖时,我瑟缩了一下,可她只是轻轻捏着我沾满尘土的裤腿,一点一点卷到膝盖上方。
伤口破了皮,渗着细密的血珠,在路灯下泛着刺目的红。
她从随身的漆皮手包里摸出碘伏棉签,撕开包装时,酒精的气味混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漫开。
冰凉的棉签擦过伤口时,我疼得倒抽冷气,她却突然对着伤口轻轻吹气,眼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阴影:“忍忍,很快就好。”
创可贴撕开的声音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她拿出的是张印着卡通小熊的创可贴,小心翼翼地按在我伤口上,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敷料传过来,暖得我鼻子又一酸。
“好了。”
她拍了拍我的膝盖,像是在安抚。
我盯着她手腕上的荆棘纹身,突然想起奶奶还在的时候,我摔破了膝盖,奶奶也是这样蹲在院子里,用温水帮我擦伤口,再贴上一块带着香味的创可贴。
夜风卷起她酒红色的发梢,我忽然发现,那些夸张的纹身、浓艳的妆容,好像都没那么可怕了。
她替我把创可贴的边角按牢,确认不会翘起来,才慢慢站起身。
这几分钟里,我一首盯着她发梢垂落的银质吊坠 —— 是个小小的月亮,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
原来那些看起来 “不好惹” 的外壳下,藏着这样一双盛满关切的眼睛。
远处夜市的喧闹顺着风飘进来,带着烤串的香味、小贩的吆喝声,我第一次觉得,原来在陌生的巷子里,也能有一点不那么冷的感觉。
“小妹妹,你跟姐姐说说。”
她屈腿坐在巷口的台阶上,长靴随意地晃着,声音比夏夜的晚风还要轻:“你为什么没有家了?”
那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的闸门。
我坐在地上,从爸妈离婚说起,说起爷爷奶奶的离开,说起爸爸家凉透的馒头、妈妈那句 “亲戚家的小孩”,说起自己像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喉咙像是被校服的拉链卡住,说一句就哽咽一下,眼泪啪嗒啪嗒砸在手背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渗进来,像一团小小的火苗,让我忍不住把脸埋进她带着烟味的衣服里,哭得更凶了。
“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糖可以开心噢。”
头顶传来带着薄荷味的声音。
我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见她从口袋里摸出根棒棒糖,粉色的糖纸在光线下泛着软乎乎的光。
她剥开糖纸,把冰凉的糖棍塞进我嘴里,甜味混着眼泪在舌尖散开,连抽噎都变得断断续续的。
“今晚你就去我那边吧。”
她替我擦去脸颊的泪痕,指尖蹭过我的皮肤,带着点粗糙的暖意:“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以后有什么事,你找姐姐好了。”
她重新发动电动车,巷口的车灯又亮了起来,这次却不再刺眼,反而像黑暗里的一盏小灯。
我看着她耳后那颗暗红色的小痣,在光线下像颗落在暗夜的星星,突然觉得,或许我不用再一个人躲在石凳上发抖了。
我笨拙地跨上电动车后座,金属车架还留着她体温的余温。
她发动车子时,引擎的震颤顺着座椅传过来,我下意识伸出手,轻轻搂住她的腰——很细,却很结实。
夜风裹着夜市的香味、花香吹过来,车轮碾过减速带时,她会特意放慢速度,避开那些颠簸。
我把脸颊贴在她的后背,听着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那些蜷缩在石凳上的恐惧、被爸妈推开的委屈、在死胡同里的绝望,好像都被这夜风带走了,抛在了身后。
原来安全感不是有一盏灯为我亮着,而是有人愿意骑着电动车,带着我穿过黑暗的巷子;不是有一张温暖的床等着我,而是有人会蹲下来,为我贴一张卡通小熊的创可贴;不是有一个“家”的名字,而是有人会说“以后有什么事,你找姐姐好了。”
电动车拐进霓虹灯闪烁的街道时,震耳欲聋的音乐隔着老远就撞过来,是家夜店。
她把车停在后门,从车上下来,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裹在我身上 —— 外套很大,能盖住我的校服裤子,还带着她身上的烟味和暖意。
“别害怕,跟着我就好。”
她拉着我的手,熟门熟路地避开醉醺醺的人群,穿过堆满纸箱和拖把的消防通道,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我们的脚步亮起来,又暗下去。
推开一扇斑驳的木门,是间小小的宿舍。
霉味混着廉价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墙皮在墙角卷起,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铁架床的栏杆上锈迹斑斑,唯一的窗户挂着块褪色的花布帘,风一吹就轻轻晃。
她踢开脚边散落的啤酒罐,从床底拖出个布满划痕的行李箱,翻出套洗得发白的睡衣递给我:“我也是无家可归的,平时在夜店上班。
今晚先在我这凑合一下,明天我送你去上学,到时候给你安排好住的地方。”
我缩在弹簧硌人的床垫上,看着她把报纸铺在地板上,又把自己的羽绒服团成一个圆滚滚的枕头。
关灯前,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摸黑走过来,塞给我一块巧克力:“饿了就吃,别怕吵醒我。”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漏进来,照亮她蜷在地板上的剪影。
那些张扬的纹身、夸张的耳钉,此刻都隐在阴影里,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像一首安静的歌。
我捏着那块还带着体温的巧克力,放在鼻尖闻了闻,是奶香味的。
眼泪又差点掉下来,可这次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夜晚,我终于不用再一个人发抖了。
“以后孩子跟你,这拖油瓶我可不要!”
“你不要我也不要!
那送福利院吧!”
睡梦中,爸妈离婚时的争吵声突然钻进来,像尖锐的钢针,扎得我浑身发颤。
我猛地睁开眼,额头上满是冷汗,心脏砰砰地跳。
黑暗里,我听见地板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 是她。
我摸了摸枕边的巧克力,又摸了摸膝盖上的创可贴,那些可怕的声音慢慢淡了下去。
还好,只是一场梦。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她就把我叫起来。
洗漱完,她己经买好了豆浆和油条,装在塑料袋里,还冒着热气。
“快吃,吃完送你去学校。”
她把吸管***豆浆杯里,递给我,自己咬着油条,含糊地说。
她骑着电动车,载着我向学校驶去。
清晨的风很凉,她把外套又往我身上裹了裹。
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 “咯噔咯噔” 的声,她跟着哼起不成调的小曲,声音有点哑,却很好听。
我搂着她的腰,看着路边的树影往后退,心里的阴霾好像被清晨的风吹散了一些。
或许,以后的日子,会不一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