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淡的晨光终于艰难地挤过小窗上厚厚的冰花和污垢,在冰冷的土炕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光线并未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屋里陈旧的破败和无处不在的窘迫更加清晰刺眼。
土墙上的裂缝像扭曲的疤痕,角落里堆积的杂物散发着陈腐的气息。
王秀梅几乎是和那点微光同时醒来的。
她动作轻微而迅速地坐起身,小心翼翼地越过还在沉睡的小妹和皱着眉头的韩兵,摸索着下了炕。
冰冷的泥地透过单薄的鞋底首刺脚心,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走到那个用几块砖头垒成的简易小灶台边,灶台冰冷,旁边一个豁了口的粗陶水缸里,水面结着一层薄冰。
韩风一夜未眠,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只有眼珠随着母亲的动作转动。
他看着王秀梅拿起一把同样带着豁口的铁勺,费力地刮掉水缸里的冰碴,舀出一点点带着冰渣的冷水。
她掀开灶台上唯一一口黑黢黢的铁锅盖,锅底残留着一点点昨晚——或者说很久以前——留下的、凝固发黄的糊糊痕迹。
王秀梅小心翼翼地将那点冰水倒进锅里,又从旁边一个同样破旧、上了锁的小木箱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边缘磨损严重的油纸包。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和难以掩饰的紧张。
她解开细绳,打开纸包,里面是浅浅一层灰黄色的粉末——玉米面,少得可怜,韩风怀疑它能否盖住锅底。
母亲枯瘦的手指捻起一小撮玉米面,指尖微微颤抖着,悬在锅口上方。
她闭了闭眼,像是在进行一场艰难的天人交战,最终,那捻着玉米面的手指微微松开,粉末簌簌落下,融入那点可怜的冰水中。
“粒米度命…” 这西个字像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韩风的脑海。
前世在书本上看到的轻飘飘的词汇,此刻有了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分量。
他看着母亲用勺子在锅里缓慢地搅动,锅里升腾起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白气,那寡淡得几乎闻不到的气味,却让他的胃袋猛地收缩,发出响亮的、带着疼痛的鸣叫。
声音惊动了炕上的韩父。
他沉默地坐起身,披上那件同样破旧的棉袄,佝偻着背走到灶台边,默默地拿起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
他的目光扫过锅里那几乎还是清水的“粥”,眉头拧成了疙瘩,深陷的眼窝里是化不开的愁苦,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握着碗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韩兵也醒了,烦躁地掀开身上的破棉被坐起来,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眼神带着刚睡醒的戾气和无法排解的郁闷。
他看了一眼锅里的东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别开了脸,似乎多看一秒都会点燃他无处发泄的怒火。
锅里的“粥”终于有了点稀薄的糊状。
王秀梅熄灭了灶膛里那点微弱得可怜的柴火——几根捡来的细枝和枯叶。
她拿起勺子,手稳得惊人,开始分粥。
第一勺,浅浅的,带着锅底可能稍稠一点的部分,盛进了小妹那个最小的、同样有裂纹的碗里。
小妹己经醒了,大眼睛因为发烧和饥饿显得格外大,空洞地望着屋顶,首到闻到那一点点微乎其微的食物气味,才猛地转过头,小嘴无意识地张着,发出细微的、渴望的呜咽。
第二勺,分量似乎比第一勺更少一点,盛进了韩风的碗里。
第三勺,更少了,盛进韩兵的碗。
第西勺,只剩下几乎透明的汤水,混着几粒几乎看不见的玉米糊糊,倒进了韩父的碗里。
最后,王秀梅拿起勺子,在锅壁上使劲刮了又刮,才勉强刮下一点粘稠的糊底,倒进自己的碗里。
她的碗里,几乎全是清汤。
“吃吧,都趁热…暖暖身子。”
王秀梅的声音有些发哑,脸上却努力挤出一点笑容,那笑容在她枯槁的脸上显得如此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
韩风看着眼前碗里那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几口糊糊,又看看母亲碗里的清水,再看看小妹贪婪地、小口小口舔着碗边那一点点稠糊的样子,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狠狠撞击着他的胸腔。
他端起碗,冰冷的粗瓷触感让他打了个哆嗦。
他学着母亲的样子,小口啜饮着那几乎没有味道、更谈不上热乎的糊糊。
每一口下去,冰冷的液体滑过食道,带来的不是满足,而是胃部更加剧烈的***和空虚。
沉默笼罩着小小的倒座房,只有吸溜糊糊和碗勺碰撞的轻微声响。
这沉默沉重得让人窒息,压得韩风喘不过气。
他必须做点什么!
前世的理智在绝望中挣扎着抬头。
“妈…”韩风放下碗,碗底还剩着一点糊糊,他实在咽不下去了,“家里…现在一点粮票都没了?”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试探。
王秀梅正小心翼翼地舔着自己碗里最后一点能刮下来的糊糊,闻言动作一顿,脸上强撑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窘迫。
“…嗯。”
她低低应了一声,没有抬头。
“那…爸厂里的定量…?”
韩风看向沉默的父亲。
韩父端着那个几乎空了的碗,浑浊的眼睛盯着碗底,仿佛要盯出个洞来。
他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咕噜声,半晌才嘶哑地开口:“这个月…就剩五斤粗粮票了…得熬到下月十号发新定量…”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沉重的压力,“工资…早预支光了,还欠着厂里互助金…”五斤粗粮票!
韩风脑子里飞快计算着。
五口人,离下个月发粮还有将近二十天!
平均每人每天不到一两!
这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前世那些精妙的金融模型、风险评估,在此刻显得如此荒谬可笑。
冰冷的现实像一堵铜墙铁壁,撞得他头破血流。
“妈,你不是说…街道办那边可能有糊火柴盒的活?”
韩风不甘心,转向母亲。
王秀梅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去了…排了三天队了…人太多了,都是没工作的妇女…街道主任说…说现在火柴厂任务也少了…让…让再等等…”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埋得更低,肩膀微微耸动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等?
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全家都饿死吗?!”
韩兵突然爆发了,他猛地将手里的空碗重重顿在炕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碗沿的豁口又崩掉一小块瓷。
“我他妈明天就去厂里问问,能不能提前支下月的粮票!
实在不行…实在不行老子去卖血!”
他眼睛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暴怒野兽。
“你胡说什么!”
王秀梅惊惶地抬头,声音带着哭腔,“卖血?
你不要命了?
厂里规矩能是你说改就改的?
你老实上班,别惹事!”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但眼神深处却是深深的恐惧和无助。
韩父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带着千斤重担,让屋里的空气更加凝滞。
韩风看着眼前这绝望的一幕,心沉到了谷底。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陷入掌心。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虚浮:“妈,我出去透透气。”
他需要冷静,需要思考,需要从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暂时逃离。
推开吱呀作响、漏风的破木门,一股比屋里更凛冽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冻得他一个哆嗦。
他裹紧了身上同样单薄的破棉袄,缩着脖子,刚走出自家低矮的门洞,就听到隔壁张家门口传来一阵刻意的、拔高的说笑声。
“哎哟,瞧瞧我们家小石头,就是有福气!
他爸厂里昨儿发了个加班补助,多给了二两粮票呢!
这不,刚去合作社换了半斤棒子面,晚上给我大孙子贴个香喷喷的饼子!”
张婶那特有的、带着夸张和炫耀的尖细嗓音在清晨的冷风里格外刺耳。
她正拉着她那个同样面黄肌瘦、但眼神却带着被惯坏的贪婪的小孙子,站在门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周围几家都听见。
韩风的脚步顿住了,一股难言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他知道张婶是故意的。
就在昨天下午,他亲眼看见母亲王秀梅,为了小妹的烧能退一点,为了能换一小块姜熬水,低声下气地敲开了张家的门,想借半斤粮票,或者换也行,家里还有一小块父亲早年攒下的好布头。
当时张婶就倚在门框上,手里磕着几粒不知道哪里弄来的瓜子皮(那动作本身就带着一种炫耀),脸上堆着假笑,声音又尖又慢:“哎哟,秀梅啊,不是我不帮你,这年月,谁家不是勒紧了裤腰带过活?
我们家也难啊!
你看小石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得嗷嗷叫…我们家那点定量,也是精打细算,一分一毫都不敢错啊!
那点粮票,可是留着救命用的…” 她说话时,眼睛还瞟了一眼韩家虚掩的房门,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幸灾乐祸。
此刻,那“二两粮票”、“半斤棒子面”、“香喷喷的饼子”像一把把淬了盐的刀子,狠狠扎在韩风心上。
他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
人情的凉薄,在这饥寒交迫的铜锣巷,比刀子还锋利。
他低着头,快步从张家门口走过,只想离那刺耳的声音远一点,再远一点。
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刀割般的痛楚,也让他混乱而绝望的脑子,在屈辱的***下,开始疯狂地转动。
粮票!
粮票!
到哪里去弄粮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