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老樟树底下，麻将磕碰的声响和着蝉鸣，黏腻又永无止境。
老陈的手指拂过那块“發”字牌，温润的旧塑料，边角早就磨得滑溜。他没什么表情，
打出去，“三条。”下家的胖老头哗啦一下推倒牌：“胡了！我算算嗷……十三个花！
13块钱，老陈啊老陈，你也有点炮的时候？”稀稀拉拉几声笑，牌桌上是几十年的老面孔。
老陈从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钞和硬币，递过去，脸上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手臭。
”这声“手臭”，他说了三十多年。从二十四岁那年抱着襁褓里的儿子搬到这村子，
媳妇的坟头新土未干，他就开始坐在这些牌桌旁。
村里的奇牌室、街边的扑克摊、谁家院子里的麻将局，都有他。输赢不大，一天下来，
输不过一碗面钱，赢也刚够割几刀肉，再给儿子添本作业本。久了，大家都说，老陈牌品好，
输赢不急眼，就是运气邪门，好像那霉运和好运刚好抵消，几十年如一日，
饿不死也发不了财。他起身，捶了捶后腰。六十岁的身子骨，
像台过度使用却疏于保养的老机器，动作稍微大点都能听见咯吱声。“你们玩，
我得回去看看。”儿子陈默已经三天没出门了。院子里那棵枇杷树，果子烂熟掉在地上，
也没人捡。空气里一股沉甸甸的、快要腐烂的甜味。推开门，屋里没开灯，
黄昏的光线斜***来，切割出家具沉闷的轮廓和一个人蜷在沙发里的影子。烟灰缸满了，
烟蒂溢出来，几个空啤酒瓶歪倒在地上。老陈没说话，去厨房下了两碗清水挂面，
卧了个鸡蛋，端到客厅茶几上。“吃饭了。”陈默没动，脸埋在阴影里，
声音哑得像破锣：“吃不下。”老陈坐下，自己拿起筷子，
吸溜面条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屋里显得刺耳。他吃完自己那碗，看着另一碗热气慢慢散尽，
蛋黄花白地凝固在汤面上。“多大个事，就能不吃饭了？”他问，声音平直，没有责备，
也没有劝慰。阴影里的人猛地动了一下，然后是压抑不住的、喉咙被掐住般的呜咽，
肩膀剧烈地抖动。那不像是一个成年男人该有的哭声，更像野兽濒死的哀嚎。
“爸……完了……全完了……”他抬起头，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西装皱巴巴地裹在身上，
还是一个月前意气风发回村时的模样，只是里子彻底烂掉了。
“公司……没了……欠……欠了三千万……”最后那几个字，是挤出来的，带着血沫子味儿。
老陈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极其轻微，然后继续将碗里最后一根面条夹起，送进嘴里。
他放下碗筷，抽了张粗糙的卫生纸，擦了擦嘴。“三千万？”他重复了一遍，
数字在他嘴里滚过，没什么波澜。“三千万！爸！是三千万！不是三百、三千！
”陈默几乎要跳起来，挥舞着手臂，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拿什么还？拿命还吗？
我对不起小雅他妻子，对不起孩子……我还把您养老的钱也……”他又瘫软下去，
双手***头发里，死命撕扯。老陈看着他，看了很久。屋外的天色彻底暗下去，
只有远处路灯的一点昏光透进来，勾勒出儿子垮掉的脊梁。他慢慢站起身，走到陈默面前。
那双摸了几十年麻将牌、青筋凸起、布满老年斑的手，落在了儿子不断颤抖的肩膀上。
手掌粗糙，却很稳，温度透过薄薄的西装料子传递过去。“儿子，”他说，“别担心。
”陈默抬起绝望的脸。老陈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沉甸甸地砸在地上：“天塌下来，
有我顶着。”陈默像是没听懂，茫然地看着父亲沟壑纵横的脸。“去，洗把脸，换身衣服。
”老陈说，“订两张去澳门的票，我带你去赢回那三千万。
”陈默脸上的茫然变成了彻底的荒谬和难以置信：“……爸？你说什么？澳门？赢钱？
你知不知道那是三千万，不是三百块！你去麻将桌上赢吗？
”他几乎要以为父亲是受不了***疯了。老陈没解释，只是拍了拍他的肩，那一下，
比之前任何一下都沉，都稳。“去吧。”他的眼神平静，甚至说得上温和，
可深处有什么东西，是陈默六十年来从未见过的，像古井最底下，突然掠过的一道锐利寒光。
陈默鬼使神差地，竟然点了点头。澳门，**人酒店，**。空气是金迷纸醉的味道，
昂贵香水、雪茄、酒精、还有无数人欲望蒸腾出的亢奋与绝望搅拌在一起，
被中央空调吹得冰冷，粘在人皮肤上。筹码的脆响是这里唯一的音乐，轮盘滴溜溜转，
荷官面无表情地发牌，巨大的水晶灯下，每一张脸都被渲染得光怪陆离。陈默像个木偶，
跟着父亲。他看着父亲用身上仅剩的一百块港币，换了一个小额的粉色筹码，
那枚小小的塑料片在他父亲粗粝的指间，显得如此可笑又可怜。老陈却看也没看，
径直走到一张玩百家乐的台子前，人群拥挤，他默默站在外围，看了三局。第四局开始，
下注时间，他将那枚一百块的筹码，放在了“庄”上。陈默闭上了眼，不忍看。开牌。庄赢。
一百变两百。老陈拿起筹码，走到另一张台子，看了一局，再次下注“闲”。闲赢。
两百变四百。他就这样走着，看着，下注。数额太小，甚至引不起**工作人员的多看一眼。
他只是无数做着发财梦的赌客里，最不起眼的一个老头子。但陈默的心跳，
却莫名其妙开始加速。他父亲下注时，没有任何犹豫，眼神平静得吓人，
仿佛看的不是瞬息万变的牌路，而是一本早已写好结局的书。那枚筹码在他手里，
像滚雪球一样，一百，四百，一千六，三千二……数字越来越大，
他换的筹码面额也越来越大。开始有人注意到这个穿着老旧夹克衫、沉默寡言的老人。
他不再局限于百家乐，二十一点，轮盘，骰宝……他仿佛只是随意地选择，随意地下注。赢。
赢。赢！偶尔也输，但输的数额总是控制在赢来的零头，无关痛痒。那庞大的本金，
以一种恐怖而稳定的速度，持续膨胀。五千，一万，五万，
十万……一百万……陈默的呼吸彻底窒住了。他眼睁睁看着父亲面前那堆筹码，
从小山变成一座令人眩晕的高峰。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惊叹声、抽气声、窃窃私语声再也无法压抑。“神了！”“又赢了！”“他跟了多少把了？
”“赌神！赌神在世啊！”**的经理和穿着黑西装的保安人员悄无声息地出现，
目光锐利地盯在老人身上。老人却恍若未觉，他只是专注地看着牌路，偶尔抬眼扫一下环境，
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最终，
他停在了VIP区一张私密性极高的扑克桌旁。这里安静得多，灯光也更幽暗。
桌边只坐了一个人。老陈将手中所有筹码，推了上去。清算，五千三百万。“小默，
”老陈开口，声音有些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拿三千万，走人。立刻还债，
一分不许剩。剩下的，给你媳妇孩子留着，安稳过日子，这辈子，不许再碰赌。
”陈默如梦初醒，看着父亲，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他想问，嘴唇哆嗦着，
却一个字也吐不出。穿着西装的工作人员迅速清点出三千万的筹码，兑换成支票，
示意陈默签字。整个过程快得如同梦幻。
“爸……你……”陈默拿着那薄薄一张却重逾千钧的支票，手抖得厉害。“走。
”老陈只说了一个字。陈默一步三回头地被工作人员护送离开。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
没有任何用处，只是父亲的累赘。VIP区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荷官早已悄然退开。
老陈在唯一的空位上坐下，目光平静地投向桌对面。对面那位客人，六十多岁年纪，
头发银白，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剪裁极致合体的深色西装，
袖口露出雪白的衬衫和一枚款式低调却价值不菲的铂金袖扣。
他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古巴雪茄，气质沉稳，不怒自威，是真正久居上位的模样。
他与穿着洗得发白旧夹克的老陈，隔着昂贵的赌桌，形成了荒谬而尖锐的对比。
大佬挥了挥手，荷官和所有侍应生躬身，无声地退到远处，确保绝对听不到这里的谈话。
大佬的目光落在老陈脸上，像是要透过那层层岁月刻下的皱纹，看清底下埋藏的东西。
他看了很久，眼神里有审视，有感慨，有一丝极淡的追忆，最后，所有情绪沉淀下去，
变成一种复杂的平静。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带着经过岁月打磨的圆润和不容置疑的力度：“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老陈缓缓说道，
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像在陈述一个既成的事实，“我以为，这辈子都没这个机会了。
”那大佬模样的人，指尖的雪茄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目光像经过精密校准的仪器，
细细扫过老陈脸上每一道沟壑，每一分风霜。**顶级的灯光落在他保养得宜的脸上，
却照不进他眼底深处的沉沉暮霭。“三十六年零七个月。”大佬开口，
报出一个精确得吓人的数字，声音低沉，与他周身那派养尊处优的威严奇异地融合，“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