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说一遍,那天谈判过程中,我看到的真的是她!文彬哽咽着,
声音仿佛是从十年前的时空传来,撕心裂肺。礼堂内最后一场毕业晚会正走向尾声,
空气里浮动着廉价香槟的甜腻和离别的酸涩。震耳的音乐渐渐止歇,喧嚣如潮水退去,
留下满地狼藉的彩色碎屑、滚倒的空酒瓶,
还有一张张在明亮灯光下显出疲惫与茫然的年轻脸庞。角落的阴影里,
文彬独自靠着一根冰冷的承重柱,指尖夹着的烟在昏暗里明明灭灭,
如同他此刻飘摇不定的心绪。他看见她了。天一就坐在离他不远的一把翻倒的折叠椅上,
微蜷着身体,肩膀在无声地颤抖。月光吝啬地从高处的窗户斜切下来,
刚好掠过她低垂的发顶和半边脸颊,映亮那些蜿蜒而下的泪痕,像星星碎裂的痕迹。
他的心口被猛地一攥,一种混杂着心疼与逃避的冲动驱使着他抬步走了过去。喂,
文彬在她面前站定,声音刻意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或者只是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哭什么?又不是见不到了。他伸出手,递过去一包揉得有些发皱的纸巾。那手悬在半空,
指尖在阴影里难以察觉地细微颤抖着。天一闻声猛地抬起头。
泪水浸透过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像被溪水冲刷过的黑曜石,
带着未干的湿意和瞬间的惊慌,直直撞进文彬的视线里。那眼神太过干净,又太过沉重,
文彬觉得自己的呼吸窒了一下。她飞快地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动作有些粗鲁,
反而让鼻尖和眼眶更红了。谁哭了?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却努力撑起一点虚张声势的倔强,沙子进眼睛了。目光扫过他递来的纸巾,
犹豫了极短暂的一瞬,还是伸手接了过去。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指关节,
那微凉的、带着泪水的触感让文彬的手像被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去,揣进裤兜里,
用力握成了拳。那包可怜的纸巾在天一手中被捏得变了形。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四周残留的喧闹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的背景杂音。空气里只剩下彼此有些乱的呼吸声。
明天……文彬清了清发紧的嗓子,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滚动的空酒瓶上,
不敢再去看她那双眼睛,几点的车?上午九点。天一的声音低了下去,
捏着纸巾的手指绞得更紧,你呢?下午三点,机场。他回答得很快,
像早已在心头默念了无数遍的台词。说出口的瞬间,一种奇异的空虚感攫住了他。
他该说点别的,什么都好。问问她工作找得怎么样?以后去哪座城市?
或者……像所有即将远行的朋友那样,约定一个模糊的常联系。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那些惯常的、轻松的寒暄此刻变得异常艰难。他怕一开口,
就会泄露太多连自己都理不清的情绪。眼前闪过的是无数个自习室里她伏案苦读的侧影,
是图书馆角落她递来一块提神巧克力的瞬间,是篮球场边她安静的注视,
是游戏场上一起开黑的嘶喊……碎片涌上,却拼凑不成一句像样的话。天一轻轻嗯
了一声,算是回应。她的目光也低垂下去,落在那包被捏得不成样子的纸巾上,
仿佛上面有什么值得研究的花纹。那个……文彬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
感觉口袋里握紧的拳头已经微微发麻,以后……各自保重吧。
这句话干瘪得如同被风干的硬壳,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他甚至不敢去想以后
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天一的身体似乎又往下缩了缩。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久到文彬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终于,她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
嘴角弯起的弧度带着苦涩的意味:嗯,你也保重。她站起身,动作有些快,
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我……我先走了。声音轻得像叹息。她没有再看文彬一眼,转身,
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快步走进了礼堂深处更浓重的阴影里,
身影很快被攒动的人影和尚未完全散去的彩灯光芒吞没。文彬站在原地没有动。
指尖的烟头早已燃尽,灼热的刺痛感传来,他却浑然不觉。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方才那一瞬间她身上淡淡的、混合了青柠洗发水和泪水的微咸气息,
以及擦肩而过时衣角拂过他手臂的布料触感。礼堂彻底空了,工作人员开始收拾残局,
巨大的拖把划过地面,发出空旷的回响。灯光一盏盏熄灭,黑暗如同潮水般漫上来,
将他孤零零的身影吞噬。那句话,又不是见不到了,此刻像根冰冷的刺,
扎在寂静的中心,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残忍和荒谬。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别的什么。
时间在黑暗中无声地奔涌,十年,就这么过去了。十年后的城市,
坚硬如一块被反复打磨的钢板。文彬坐在市中心顶级写字楼的高层会议室里,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冰冷的钢铁森林,在冬日的薄暮里闪烁着疏离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咖啡香和更昂贵的香水味,混合着一种无形的硝烟气息。
他正参与一场至关重要的并购谈判,西装笔挺,领带一丝不苟,下颌线绷得很紧,
眼神锐利地扫过对面西装革履的对手。每一个数字,每一个条款都像是棋盘上的关键落子,
牵动着庞大的利益。……文总,贵方这个附加条件,恕我们实在难以接受。
风险敞口太大了。对方代表,一个头发梳理得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人,身体微微前倾,
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文彬端起骨瓷杯,抿了一口早已冷掉的咖啡,
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王总,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风险和收益从来都是孪生兄弟。我们提出的……就在他准备抛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时,
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会议室巨大的玻璃墙外。秘书区外,
一个穿着米白色长款大衣的身影正快步走过。那人微微侧着头,
正低声对身边抱着文件的助理说着什么,柔顺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小半边脸颊。
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一瞬即逝的侧脸轮廓——那鼻梁的弧度,
那下颌收紧的线条……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劈开混沌的记忆!
文彬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耳边所有的谈判声、空调的低鸣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骤然轰鸣的心跳。……文总?
对面王总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和不耐,显然注意到了他的失神。文彬猛地回过神,
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抱歉,他放下咖啡杯,指尖冰凉,
脸上迅速恢复职业化的冷静,甚至挤出一个无懈可击的淡笑,刚说到风险敞口?
我认为贵方可能低估了市场整合后的协同效应……他强迫自己将视线钉在手中的文件上,
每一个字都重新变得清晰、有力,逻辑严密地推进着谈判。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
胸腔里那颗心仍在剧烈地搏动,震得他指尖发麻。那个身影……是她吗?
那个在记忆角落尘封了十年,几乎要模糊成一片光影的名字——天一。怎么可能?
他强迫自己压下这荒谬的念头。这座城市太大,相似的人太多。一个恍惚的侧影罢了。
谈判终于在两个多小时后结束,达成了初步意向。送走对方,
文彬独自站在空旷下来的会议室里,落地窗外已是华灯初上,流光溢彩。
秘书小心翼翼地将一份需要他签字的文件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那个瞬间的侧影却顽固地盘踞在脑海里,
挥之不去。手机在西装内袋里震动起来,是母亲的电话。文彬定了定神,接通。彬彬啊,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在家吗?没打扰你工作吧?
刚结束,妈,怎么了?他走到窗边,俯瞰着脚下流动的车河。没什么大事。
就是收拾你爸书房那些旧书,快堆成山了,好些都是你当年寄回来的课本什么的,都发霉了。
我想着问问你,那些还要不要?课本?文彬微微一怔。
那些早已被他抛在九霄云外的青春印记,此刻伴随着那个惊鸿一瞥的侧影,猛地涌回心头。
哦……都旧了吧?您看着处理掉就行。行,那我先整理出来再说。母亲顿了顿,
声音低了些,对了,昨天我去看李教授了。就是以前教你们高等数学的李老,记得吧?
他前阵子摔了一跤,腿脚不太方便了。唉,精神头倒还好,就是总念叨你们这些老学生,
还跟我问起你呢……李教授!那个脾气有点倔,板书龙飞凤舞,
却总会在下课后被学生围住问问题到很晚的老头子。记忆的阀门被彻底推开。
文彬想起自己某个学期高数差点挂科,是李教授把他单独叫到办公室,
用红笔在他的草稿纸上重重划着:思路!文彬!抓主要矛盾!别在细枝末节上钻牛角尖!
那些严厉又带着关切的话语,清晰得如同昨日。妈,文彬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您帮我跟李教授带个好,就说我……我改天一定抽空回去看他。挂断电话,
窗外的城市依旧璀璨,心里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古井,涟漪一圈圈荡开,
搅动着沉积已久的时光泥沙。课本……李教授……还有那个如同幽灵般掠过心头的侧影。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拿起手机,拨通了秘书的内线。小陈,
帮我订一张明天最早飞 C 城的机票。对,就明天。飞机在云层之上平稳飞行。
窗外是刺目的阳光和浩瀚如白色雪原的云海,机舱内安静得只剩下引擎的低鸣。
文彬靠窗坐着,手里捧着一本硬壳封面的书,却一页也没有翻动。思绪早已穿过机舱,
回到了那个弥漫着樟脑和旧纸张味道的家中书房。
母亲早已把那个沉重的纸箱放在他书房的角落。文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拆开封箱胶带,
一股混合着灰尘、霉菌和旧书特有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他微微皱眉。
地堆叠着各种大学教材:《高等数学》《宏观经济学》《管理信息系统》……书页泛黄卷曲,
不少封面上还留着当年课堂笔记的潦草字迹和一些莫名其妙的小涂鸦,
像一个个褪色的青春戳印。他一本本地拿出来,动作有些急迫又有些犹豫,像是在寻找什么,
却又说不清具体要找什么。指尖拂过那些熟悉的封面,翻开书页,
里面密密麻麻的笔记和偶尔夹着的早已干枯的树叶书签,都像一把把钥匙,
打开一扇扇尘封的记忆之门。他仿佛看到了阶梯教室里昏昏欲睡的午后,
看到了自习室通明的灯火,看到了期末考前兵荒马乱的复习……那些早已模糊的面孔和场景,
此刻却异常鲜活地涌了上来。
概率论与数理统计》……直到他拿起那本最厚重、封面磨损得最厉害的《西方经济学原理》。
这本大部头曾是他大学时代的噩梦。他随手翻开,纸张发出脆弱的声响。
一张夹在书页中间的纸片飘落下来,打着旋儿,无声地落在深色的地毯上。文彬弯腰拾起。
是一张被仔细裁剪过的照片。照片的边角有些磨损,
但画面依然清晰:是学校那栋标志性的老图书馆的红砖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