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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绝望的邀请

发表时间: 2025-08-24
雨水,像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叹息,敲打着廉价旅馆污迹斑斑的窗玻璃。

空气又冷又潮,渗进骨头缝里,带着一股廉价消毒水和墙角霉斑混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味。

陈默瘫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像一具被抽空了骨头的皮囊。

右手中指根部,那道丑陋的断茬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惨白的光泽。

他用完好的拇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那里,粗糙的触感下,是深入骨髓的幻痛——一个永恒的、失败的印记。

指尖下的皮肤冰凉,麻木感却掩盖不住那份内在的、时刻撕扯神经的灼痛。

目光落在散落在褪色床单上的几张纸上,它们像几块冰冷的墓碑,压得他喘不过气。

一张是旅馆老板用红笔潦草写下的“最后通牒”——“三日不缴,行李清出”;一张是银行的催款短信截图,屏幕上刺眼的红色数字提醒着他负债的深度;还有一封邮件,标题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球:“风格不符市场,缺乏商业价值”。

附件是他呕心沥血一个月,试图用镜头和画笔揭露“宏远地产”某项目安全隐患的纪实作品集。

它们被退回了,像垃圾一样。

邮件正文冰冷客套,甚至没有一句解释。

旁边,一个空了大半的廉价威士忌酒瓶歪倒在床头柜上,旁边散落着几颗白色的药片,来自一个几乎空了的抗焦虑药瓶。

酒精和药物带来的短暂混沌,此刻正潮水般退去,留下更加清晰、更加冰冷的绝望。

他曾是圈内小有名气的插画师和纪实摄影师,笔触和镜头下,曾流淌过对这个城市边缘角落的深刻理解与悲悯。

首到他不知死活地把镜头对准了宏远地产。

调查接近关键,那些触目惊心的安全隐患照片和草图即将公之于众时,一切戛然而止。

电脑硬盘“意外”物理损坏,原始资料丢失得一干二净。

合作方撤资,指责他“不负责任”、“捏造事实”。

一夜之间,他成了圈子里一个不合时宜的笑话,一个“缺乏商业价值”的绊脚石。

“你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怎么给我未来?”

女友离开时的话,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那之后,失眠成了常态,焦虑像藤蔓缠绕心脏,自我怀疑是如影随形的毒气。

角落里,蒙尘的画板和相机像两座沉默的墓碑,埋葬着他曾经的骄傲和理想。

速写本上那些潦草记录的城市角落和麻木人群,是他唯一的慰藉,但现在,他连翻开它的力气都耗尽了。

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带起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胃里空空如也,却只有一阵阵恶心的翻搅。

他拿起那张水电催缴单,劣质纸张冰冷的触感让他指尖猛地一缩。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又是一条短信。

他划开屏幕,银行催款通知鲜红的余额数字再次撞入眼帘——一个让他心脏骤停的负数。

绝望,冰冷粘稠,像黑色的沥青,一点点淹没他的口鼻。

手指在屏幕上机械地滑动,租房APP里那些令人咋舌的租金数字,像一张张嘲弄的脸。

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便宜得离谱、能让他暂时蜷缩起来、像受伤野兽般舔舐伤口的地方。

一个能让他……喘口气的地方。

就在他准备彻底关闭APP,向冰冷的现实投降时,一个极其简陋、像素粗糙得如同上个世纪的弹窗,顽固地跳了出来。

字体大得刺眼,带着一种廉价的、歇斯底里的热情:幸福里公寓最后机会!

绝版低价!

告别拥挤喧嚣!

重获心灵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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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洋房怀旧风情,采光通透,环境清幽!

专为寻找‘新生’的你准备!

名额有限,先到先得!

联系人:吴先生,电话:XXXXXXXXXXX“300块?

押一付一?

在这种城市?”

陈默的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痉挛的弧度,是嘲讽,也是被这荒谬价格瞬间击中的震颤。

骗子。

这两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新生”那两个字,却像带着倒钩的鱼饵,精准地钩住了他心底那片渴望解脱、渴望暂时遗忘的脆弱之地。

鬼使神差地,他记下了那串号码。

拨号前,他拿起床头柜上那杯浑浊的冷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试图浇灭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却只让胃部的空虚和冰冷感更加清晰、更加锐利。

“嘟…嘟…嘟…”电话几乎是瞬间被接通,一个过分热情、语速快得如同连珠炮的男声立刻灌满了他的耳朵,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粘稠感:“您好!

幸福里公寓!

我是管家小吴!

先生您看到广告了?

哎呀您真是太幸运了!

我们这就剩最后一间了!

您绝对是今天第一个咨询的,这就是缘分啊!

缘分!

您现在在哪个位置?

方便的话我现在就能带您看房!

我跟您保证,绝对物超所值,包您满意!

不满意您抽我!”

吴哲的声音像一勺滚烫的糖浆,热情得令人窒息,又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推力,瞬间冲垮了陈默本就摇摇欲坠的防线。

地点在老城区边缘,地图APP上显示是一片被现代化进程遗忘的、等待拆迁的旧式里弄。

陈默裹紧单薄的外套,踏上了一辆锈迹斑斑、嘎吱作响的公交车。

窗外的景象如同褪色的胶片,从市中心的繁华喧嚣,一路衰败成灰蒙蒙的低矮楼房、蒙尘的卷帘门紧闭的商铺、最后是荒草丛生的废弃厂房。

行人稀少,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旧报纸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腐烂木头散发出的陈旧气味,粘滞而沉闷。

锈迹斑斑的铁艺大门,孤零零地嵌在一堵爬满枯萎藤蔓的破败围墙中间。

门旁站着一个穿着熨帖但明显质地廉价的藏青色西装的中年男人。

他微胖,脸上堆着过分灿烂的笑容,眼睛眯成两条缝,手里拎着一串沉甸甸、泛着暗哑光泽的黄铜钥匙。

看到陈默走近,他立刻像上紧了发条一样快步迎上来,伸出肉乎乎的手,力道适中地握住陈默冰凉的手掌,上下摇晃:“陈先生?

幸会幸会!

一看您这气质,就是有品位、懂生活的人!

来来来,快请进!

别看这外面啊,是旧了点,那是历史的沉淀!

里面,嘿嘿,别有洞天!

包您大开眼界!”

他的眼神像精准的扫描仪,飞快地掠过陈默洗得发白的外套袖口、肩头磨损的痕迹,以及脸上那无法掩饰的疲惫和落魄,嘴角的笑容更深了,那笑容里,除了职业性的热情,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

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划破了寂静。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扑面而来。

陈默愣住了。

预想中扑面而来的霉味、灰尘、阴冷潮湿的气息……统统没有出现。

相反,空气异常地清新,带着一丝雨后森林深处才有的、沁人心脾的微凉和湿润。

门厅不大,只有几平米,但纤尘不染。

老旧的水磨石地板光洁得能映出模糊的人影。

墙壁刷着干净的米白色,没有一丝涂鸦或污渍。

一盏造型古朴、黄铜质地的壁灯,散发出柔和而昏黄的光晕,将小小的空间笼罩在一片不真实的静谧之中。

这里安静得可怕,仿佛踏入了与世隔绝的真空地带,连自己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怎么样?

陈先生?

我就说嘛!

外面是面子,里面是里子!”

吴哲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洪亮,语气里的自豪几乎要溢出来,“我们这里啊,定期精心维护,住户都是高素质人群,特别安静!

最适合您这样搞艺术、搞创作的大才子了!

您放心,邻里关系简单得很,大家各过各的,互不打扰,清静!”

吴哲引着他走上同样光洁如新的楼梯,楼梯是老式木质的,踩上去发出轻微但扎实的声响。

来到二楼,推开202室的房门。

房间朝南。

一室一卫,带一个小小的阳台。

家具是旧式的实木款,色泽深沉,样式古朴,但保养得极好,边角圆润,漆面光洁,没有一丝灰尘。

床铺整洁,铺着素色的床单和被套,一股……阳光晒过的、暖洋洋的、无比舒适的气味,清晰地钻入陈默的鼻腔。

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外面依旧是阴云密布,雨丝如织。

这气味……哪来的?

卫生间同样干净得不可思议,白瓷洗手盆和马桶光亮如新,水龙头锃亮得能当镜子照。

最让陈默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室内的光线。

明明外面天色阴沉得如同傍晚,但房间里却异常明亮通透。

那光线均匀、柔和、温暖,仿佛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和玻璃,毫无阻碍地洒满了整个空间,落在深色的木地板上,形成一片片令人心安的、虚假的“阳光”。

站在房间中央,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安宁感像温热的潮水,瞬间包裹了他全身。

连日来勒紧他神经的焦虑、恐惧、自我厌弃,仿佛被一只无形而温柔的大手轻轻抚平、抽离。

窗外城市的喧嚣、风雨声,被这厚重的墙壁和诡异的寂静完全隔绝。

一种近乎奢侈的平静感,沉甸甸地落在心头。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而诱人的错觉:在这里,或许那些枯竭的灵感真的能像泉水一样重新涌出?

或许……在这个虚假的、温暖的茧房里,真的可以……重新开始?

就连断指处那纠缠不休的幻痛,此刻也奇迹般地沉寂了下去,只剩下一种麻木的、舒适的暖意。

这过分的“舒适”,像一张精心编织的、温暖的绒毯,散发着甜蜜的诱惑,几乎让他彻底忘却了旅馆的冰冷、账单的刺眼和内心那深不见底的绝望黑洞。

“陈先生,您看看,这环境,这光线,这安静!

三百块!

押一付一!

这性价比,您就是打着灯笼,跑遍全城,也绝对找不着第二家!”

吴哲适时地凑近,脸上堆满殷勤而笃定的笑容,将一份打印好的租赁合同递到陈默眼前,肉乎乎的手指精准地点在乙方签名处那处空白上,“机会不等人啊!

多少人排着队想要呢!

签了它,您的新生活,立马就在眼前!”

他脸上的笑容在室内那虚假却温暖的“阳光”下,显得无比真诚,充满了蛊惑力。

陈默的目光落在合同上。

密密麻麻的铅字像一群蠕动的蚂蚁。

理智在尖叫:陷阱!

这绝对是个陷阱!

太便宜了!

太诡异了!

空气清新得像假的,阳光是假的,安静得像个坟墓!

合同里一定有鬼!

违约金高得离谱——全年租金总额(¥3600)!

还有那条“租客需遵守房屋管理规定(详见附件)”——那份该死的附件,吴哲根本没给他看!

“附件……那个管理规定……”陈默的声音干涩沙哑。

“哎呀!”

吴哲一拍脑门,笑容不变,“您瞧我这记性!

都是些保持公共卫生、节约用水用电、晚上别太吵闹之类的常识性条款!

晚点,晚点我一定给您一份详尽的纸质版!

您放心,绝对合情合理!”

他避重就轻,手指又点了点签名处,“先把字签了,钥匙您拿着,今晚就能睡个安稳觉!

那管理规定,我回头就给您送来!”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像催命的符咒。

不用看也知道,又是催债的信息。

陈默闭上眼。

旅馆房间的冰冷霉味、催款单的触感、前女友冰冷的眼神……与此刻房间里的“温暖”、“安宁”、“阳光”形成了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拉力。

重新开始……哪怕只是海市蜃楼,哪怕只是饮鸩止渴……他也想抓住这虚幻的浮木。

他太累了。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一把抓过吴哲递来的笔。

笔杆入手,冰凉刺骨,与房间的“温暖”形成鲜明对比。

在吴哲那热切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注视下,陈默俯下身,笔尖悬停在乙方签名处那处空白上方。

他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沉重,落笔。

“陈默”。

名字的笔画在纸上划过。

当最后一笔“默”字右下角那一点落下时,笔尖似乎遇到了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阻力,仿佛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划在了一层坚韧而富有弹性的薄膜上。

那阻力一闪即逝,快得像是幻觉。

但就在那一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寒意,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他的脊椎猛地窜上后脑勺,激得他头皮发麻!

寒意瞬间被房间里那无处不在的虚假“温暖”驱散。

快得让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

吴哲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得如同盛开的菊花,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得逞的光芒。

他动作麻利得像演练过千百遍,一把抽走陈默面前那份属于甲方的合同副本,同时将一把沉甸甸、冰凉冰凉的黄铜钥匙塞进陈默汗湿的手心。

“恭喜您!

陈先生!

欢迎正式入住‘幸福里’!”

吴哲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仪式感,“祝您在这里……找到您真正想要的!”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随即指向一楼走廊尽头一个不起眼的、漆成墨绿色的小门,“我就住在管理员室,有任何需要,随时找我!

好好休息!

做个好梦!”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就走。

皮鞋踩在光洁的水磨石地板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嗒、嗒”声,在异常安静的楼道里回荡,由近及远,最终被那厚重的寂静彻底吞没。

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仿佛隔断了整个世界。

门内,那虚假的安宁感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像粘稠的蜜糖包裹全身。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到骨髓的疲惫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陈默。

这疲惫感比他之前经历的任何失眠和焦虑都要沉重,带着一种近乎麻醉的诱惑力。

他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首挺挺地跌坐在那张异常柔软的床上。

窗外,雨声似乎更大了,噼啪作响,但那声音听起来却无比遥远、沉闷,像是隔着厚厚的棉被传来。

这遥远的声响,反而更衬得屋内死寂一片,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嗡鸣。

紧绷了几个月的神经,在这虚假的安全感中骤然松懈。

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困意如同黑色的巨浪,瞬间将他吞没。

他甚至来不及打开那个装着几件旧衣物的破旧行李箱,只是顺势和衣倒下,沉重的眼皮像灌了铅一样合拢。

几乎是头沾到枕头的同时,他就陷入了深度睡眠——一种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无知无觉、连梦境都吝啬出现的、纯粹的黑暗。

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沉入一片温暖、舒适、包容一切的液体中。

每一个疲惫不堪的细胞都在这片虚假的温床中舒展、喟叹,贪婪地吮吸着这份异常的平静。

就连那根断指处纠缠不休的幻痛,也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舒适的暖意。

他沉沦在这片黑暗的、无声的海洋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

在这片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死一般的寂静中。

一声声响,毫无征兆地、清晰地刺破了这虚假的安宁。

“嚓……”声音来自床头的墙壁内部。

很近,非常近。

仿佛就紧贴着他沉睡的耳朵。

那是一种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声响。

像是什么极其坚硬、极其锐利的东西——也许是金属,也许是某种生物的爪尖——正极其缓慢、极其耐心地刮擦着内墙的灰泥或砖块表面。

一下。

停顿。

“嚓……”又一下。

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规律性和目的性。

近在咫尺。

陈默的呼吸,在深沉的睡梦中猛地一滞。

他紧闭的眼皮之下,眼球开始了剧烈而无意识的、快速的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