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的雨,总是来得又急又狠。
萧家祠堂前的石阶被冲刷得发亮,血水顺着沟槽往低处淌,混进雨水里,颜色淡得几乎看不清。
可那股腥气还在,缠在每个人鼻尖,压得人不敢深呼吸。
十六岁的少年倒在石阶尽头,半边身子泡在水洼里,衣襟碎成条状,露出的皮肉青紫交叠,几处裂口翻着白骨。
他左手指尖还抠着一块青砖缝,像是临死前想爬起来。
没爬成。
祠堂门开了一线,管家探出头,往地上啐了一口。
“庶出的东西,也配看嫡小姐练武?”
话音落,门又关上。
只剩雨打屋檐的噼啪声。
少年名叫萧夜,萧家旁支之子,生母早亡,无人撑腰。
三日前撞见嫡姐在后院习剑,被当场拿下,今日行刑,二十大棍,当场毙命。
按家规,尸体不许收,曝三日以儆效尤。
雨越下越大。
一道赤色雷霆毫无征兆劈落,正中少年胸膛。
雷光如蛇缠绕,竟未散去,反而顺着他的血脉往颅内钻。
他的尸体开始抽搐,手指一弹,指甲崩裂。
轮回古井在地下三丈处震颤。
那是一口谁也说不清年岁的井,传说是上古渡劫者埋骨之地,井底刻着半阙残咒。
此刻,咒文逐字亮起,泛出暗金色。
雷光与咒文共鸣。
少年猛然睁眼。
瞳孔漆黑如渊,深处却有三道光影轮转:一道是寒门刀客,雪中独行,刀锋饮血;一道是半妖男子,赤发焚天,爪裂山岳;最后一道,高坐九重云台,手持断刃,镇压万古。
三世记忆如潮水灌入。
他记起来了。
第一世,他是边关刀客,凭一柄残刀杀穿敌阵,却被同袍背刺,死时刀未离手。
第二世,他是半妖混血,觉醒妖血却被族人围剿,焚尽血脉而亡。
第三世,他是武祖,登临绝巅,却被七圣地围杀于渡劫台,神魂破碎,坠入轮回。
而这一世——他本不该有这一世。
记忆翻涌至临死前一刻:他躲在假山后,看见嫡姐舞剑,剑意凝霜,三尺内落花不沾地。
他看得出神,忘了藏身。
被发现后,嫡姐只冷冷说了句“按家规处置”,便转身离去。
他以为她会救他。
可她没有。
雨水灌进他张开的嘴,呛入肺腑。
他剧烈咳嗽,吐出黑血,手指终于松开青砖。
身体动不了,但意识己彻底清醒。
他不是萧夜。
他是执刀三世、死过三次的人。
一道低沉嗡鸣在识海响起。
那是刀的声音。
残缺的斩妖刀,本随他神魂一同沉入轮回,此刻受雷霆与古咒牵引,自虚空中浮现一寸刀尖。
漆黑如墨,刃口崩了三处,却仍透出令万物战栗的煞气。
刀柄缓缓落入他右手。
他五指痉挛着收紧,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死死握住。
就在此时,鬓角皮肤撕裂,一道闪电状灼痕浮现,焦黑扭曲,似有雷光在皮下流动。
那是渡劫印记,是武祖陨落时天道烙下的审判之痕。
记忆彻底贯通。
他知道这具身体为何会死——因为窥视嫡姐练武?
荒谬。
真正的原因,是这具身体的原主,生来命格有异,被某些人盯上了。
而萧家,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子。
他缓缓转动眼珠,看向祠堂紧闭的门。
门缝里透出一点烛光,映着“萧氏宗祠”西个金字。
他忽然想笑。
笑自己前两世杀伐果断,这一世却因一点窥探之心,被人活活打死。
笑这具身体的怯懦,连逃都不敢逃。
笑这世间规矩,杀人还要讲个名正言顺。
雷声再起。
这一次,整片夜空被赤光撕开,暴雨中竟有火纹浮现,如符咒般盘旋而下,尽数没入他体内。
他的骨骼发出脆响,断裂处开始愈合,肌肉寸寸再生。
他撑起手肘,一寸寸往上爬。
膝盖撞在石阶上,发出闷响。
他不管,继续爬。
左手抓着刀柄,右手抠住地面,指甲翻裂,血混着泥。
他爬过自己流出的血泊,爬过被打断的牙,爬过那根曾用来行刑的枣木棍。
祠堂门依旧紧闭。
他终于爬到门前,抬起左手,拍在门板上。
“咚。”
声音不大,却让门内烛火猛地一晃。
他贴着门缝,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还有管家压低的嗓音:“外头……是不是有动静?”
无人应答。
他又拍了一掌。
“咚。”
这次,门内传来剑出鞘的轻鸣。
他嘴角扯动,没笑出来,只咳出一口带着碎肉的血。
然后,他抬起右手,将残缺的斩妖刀横在胸前,刀尖对准门缝。
刀身嗡鸣,越来越响。
他闭上眼,三世记忆在脑中交汇,最终凝成一句话——“这一世,我不再做任人宰割的棋子。”
门外,管家颤抖着声音道:“……别是冤魂不散吧?”
“荒唐!”
另一人厉喝,“死都死了,还能诈尸不成?”
话音未落,一道赤雷轰然劈落,正中祠堂屋顶。
瓦片炸裂,梁柱摇晃,烛火全灭。
黑暗中,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少年跪在门外,浑身湿透,血水顺着发梢滴落。
他左手撑地,右手持刀,刀尖垂地,却有一股无形煞气冲天而起,将雨幕硬生生逼退三尺。
鬓角的闪电状灼痕幽幽发亮。
他缓缓抬头,看向门内惊退三步的管家,和那几个手持棍棒的家丁。
“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沙哑,像刀刮过铁石。
管家腿软,一***坐地,指着他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你……你不是死了吗?!”
少年没回答。
他试着站起来,左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可他没放手,刀仍握在手中。
他低头,看着刀身上倒映出的脸——苍白,瘦削,眉骨有旧伤,右耳缺了一角。
这不是他原本的面容,却是他现在必须背负的皮囊。
他抬起手,抹去嘴角血迹。
然后,他再次撑地,一寸寸,将身体往上提。
膝盖颤抖,脊柱咯咯作响,他终于站首。
刀尖离地三寸,微微晃动。
他往前迈了一步。
家丁中有人扔下棍子,转身就跑。
另两人僵在原地,脸色惨白。
管家结巴道:“你……你别过来!
你己经死了!
按族规……死人不能进祠堂!”
少年停下。
他低头,看着脚下的石阶——那是他断气的地方。
雨水顺着刀身流下,滴在石阶上,发出“嗒”的一声。
他忽然想起第一世,他死在雪地里,同袍踩过他的尸体,说:“死人就该躺着。”
第二世,族人焚烧他的躯体,说:“妖种不配入祖坟。”
第三世,七圣地将他的神魂锁在渡劫台上,说:“逆天者,永世不得轮回。”
现在,他们又说——死人不能进祠堂。
他笑了。
笑声很轻,却让所有人寒毛倒竖。
他抬起刀,刀尖指向祠堂牌匾。
“谁说死人不能进?”
他迈步。
一步,石阶裂开。
两步,门框震颤。
三步,牌匾上的金字一块块剥落。
他走到门槛前,左脚跨过。
就在右脚即将踏入的瞬间,体内一阵剧痛,仿佛有千万根针在刺骨髓。
他踉跄一下,单膝跪地,刀尖猛地点地,才没倒下。
识海中,三世记忆翻涌不息,残魂与肉身尚未完全融合。
他还不能久站。
但他没有退。
他撑着刀,缓缓抬头,看向祠堂深处那排排灵位。
最上首,供着“萧氏先祖”牌位,金漆未褪。
他盯着那块牌位,一字一句道:“这一世,我既归来——”刀身猛然一震,嗡鸣如雷。
“——谁敢称我为死人?”
他右手用力,将斩妖刀往地上一拄。
刀入石三分,稳如磐石。
他抬起左脚,再次迈入。
就在脚掌落下的刹那,鬓角灼痕骤然发烫,雷光暴起。
他浑身一僵,瞳孔收缩。
识海深处,一道破碎的声音响起——“刀在,魂不灭……”他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发白。
刀未离手。
人未倒下。
右脚,终于跨过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