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誓,我原本只是想拉个屎。
晒谷场扛了一上午麦子,腰己经不是腰,是根被车轮碾过的麻花。
午饭两块玉米饼半块咸鸭蛋,在胃里翻了几个跟头,就集体朝下水道冲锋。
我捂着肚子找半天,终于在村东头找到一个用玉米秆围成的茅坑——远看像一座风一吹就散架的鸟巢,近看更像鸟巢,因为里头真有几只麻雀在蹦跶。
我踩断两根秆子钻进去,苍蝇嗡的一声,像打开了一个装满臭味的广播站。
坑位简单粗犷:两根木棍横在粪缸上,踩上去吱呀吱呀,随时有殉职的风险。
我蹲下,双手合十祈祷木板别断,然后开始了人类最平等的仪式。
太阳从头顶漏下几道光柱,照得粪缸里的黄色固体熠熠生辉,像一座迷你金字塔。
我一边用力,一边在心里骂:王小明啊王小明,2024年你在写字楼里蹲的是智能马桶,带加热、带冲洗、带音乐,现在倒好,音乐全靠苍蝇合奏。
就在这堪比苦修的时刻,我的手指碰到一坨粗糙的纸。
不是现在那种软绵绵的卷纸,是《人民日报》。
对,就是印满政策、社论、还有“为实现西个现代化而奋斗”的那种硬纸。
估计前面哪位老哥蹲得无聊,拿来当手纸,结果没舍得用,又塞回了墙缝里。
我左右没事,屎意正浓,便小心翼翼把报纸展开,像拆一颗随时会炸的手榴弹。
第一版头条,大红标题,字大得仿佛拿毛笔蘸着鸡血写的——《深圳、珠海、汕头、厦门设立经济特区,欢迎个体工商踊跃参与》。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允许私人承包、允许雇工、允许利润提成。
我眨眨眼,苍蝇在我睫毛上着陆,又飞走。
我怀疑自己蹲太久,眼花了。
再读一遍——没错,白纸黑字,比粪缸里的屎还真。
那一瞬间,我***下面的金字塔突然不臭了,它像一座金山,熠熠生辉。
我感觉自己不是蹲茅坑,而是蹲在阿里巴巴的山洞口,耳边响起“芝麻开门”的BGM。
“兄弟,消息可靠吗?”
我对报纸说。
报纸沉默,但沉默得像一位高人,默认了一切。
我激动得差点站起来,忘了自己还蹲在两根颤颤悠悠的木棍上。
木棍适时地发出“咔嚓”一声警告,我赶紧又蹲回去,心跳得比粪坑里的蛆拱得还欢。
我深呼吸,把报纸叠成豆腐块,塞进后裤腰——别嫌脏,在1980年,政策比卫生纸金贵多了。
拉屎完毕,我提起裤子,发现裤带是一根麻绳,打了个死结,越急越解不开。
我一边拽绳子,一边在心里打草稿:第一,我要先搞点钱——不多,十块就够,买瓜子、买茶叶、买糖精,支个摊。
第二,我要找个地方——汽车站最好,人多,嘴馋的赶车人最容易掏腰包。
第三,我要拉个人入伙——李会计?
不行,那孙子太抠。
王铁蛋?
可以,他有力气,能扛能跑。
绳子终于解开,我差点一头栽进粪缸,幸好扶住了墙——墙是玉米秆的,差点被我按倒。
几只麻雀扑棱棱飞出去,留下几粒鸟粪当小费。
我钻出茅坑,阳光哗地浇下来,把我从头淋到脚。
我眯眼望天,天蓝得不像话,像刚被井水刷过。
远处传来生产队的上工钟声,当——当——当,声音慢悠悠,像在催命,又像在催活。
我捂住后腰的报纸,感觉那几行字滚烫滚烫,比太阳还毒。
我一路小跑,生怕政策长腿跑了。
跑到村口老槐树下,老头们还在抽烟,烟锅里的火光像一群红蚂蚁。
“后生仔,脸怎么这么红?
掉粪坑啦?”
一个老头坏笑。
我抹了把汗,嘿嘿两声,没搭腔。
我心里盘算:得先找启动资金。
两块钱?
三块钱?
去哪弄?
正想着,李会计蹬着二八大杠从远处晃过来,车铃铛叮叮当当,像给我送钱的声音。
我眼睛一亮,迎上去:“李叔,借一步说话!”
李会计一只脚撑地,斜眼看我:“借钱免谈。”
我心里骂:你大爷的,穿越剧本都不给新手礼包的吗?
脸上却堆笑:“不借钱,借您耳朵用用。”
我把李会计拉到树荫下,先递上一根从老头那儿顺来的旱烟,又掏出那张带着余温的报纸,指给他看:“叔,您识字,瞅瞅这个。”
李会计眯眼,嘴里嘟囔:“又是社论……”突然,他眼睛瞪圆,像两颗被水泡开的黄豆,“允许个体经营?
真的假的?”
我心里翻白眼:刚才还社论,现在比金子还真。
嘴上却说:“千真万确!
您想啊,公社快解散了,咱们得给自己找条后路。
您管信用社,手里漏点缝,就够咱们吃一年。”
李会计皱着眉,手指头搓着报纸边,搓得沙沙响。
我知道他在算账:风险多大,油水多大。
半晌,他伸出两根手指:“最多两块,利息一毛。”
我心里乐开花,两块就两块!
面上却装为难:“叔,两块太少,能不能……爱要不要。”
他转身就要上车。
我赶紧拽住后座架:“要!
要!
我写借条!”
李会计从兜里掏出半截铅笔,又撕了张烟盒纸,我写:今借到李会计人民币两元整,利息一毛,十日内归还,逾期每天多给十粒傻子瓜子。
写完按手印,我大拇指往舌头上一蘸,咸滋滋,估计是刚才茅坑的余味。
钱到手,我拔腿就跑。
李会计在后面喊:“小子,别跑路!”
我回头喊:“跑不了!
我要当万元户!”
声音太大,树上的知了都吓得闭了嘴。
我跑到王铁蛋家,他正在院里劈柴,一身腱子肉在太阳下闪光。
我喘着气:“铁蛋,跟***一票!”
铁蛋把斧头一扔:“管饭不?”
“管!
一天三顿玉米饼,外加一块大肥肉!”
“成交!”
我们俩蹲在院墙根,我把报纸铺在地上,拿树枝比划:“看见没?
特区政策,允许咱们做小买卖。
明天我去县里批点瓜子,你跟我出摊。
赚了钱,三七分!”
铁蛋掰着手指头:“三还是七?”
“你三我七!”
铁蛋咧嘴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行,反正我出力气。”
我抬头望天,太阳己经偏西,像一块烧红的铁饼挂在山尖。
我心里热乎得跟刚出锅的猪油渣似的,噼啪作响。
那天晚上,我躺在生产队仓库的草垛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草垛里混着麦秸的清香和老鼠屎的腥臊,我却觉得比五星级酒店的羽绒被还舒坦。
我掏出那张报纸,借着月光又看了一遍。
那几行字像萤火虫,在我眼前飞来飞去,飞成一条金线,一头拴着我,一头拴着未知的远方。
我把报纸贴在胸口,小声说:“兄弟,带我飞。”
窗外,一只蟋蟀叫了,像在回应我:唧——唧——我闭上眼,梦里全是瓜子,它们像雨点一样从天而降,砸在钱堆里,叮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