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庙回到家,天色己经大亮。
阳光越过周围高楼的缝隙,艰难地挤进她们位于老城区边缘的小院,在地面的青苔上投下几块破碎的光斑。
这是一座有年头的老宅,青砖黛瓦,带着江南水乡的余韵,在这片被钢筋水泥迅速吞噬的县城里,像一个固执而沉默的老人。
周玲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洗了手,开始准备早饭。
稀饭在土灶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是昨晚剩下的,她又卧了两个荷包蛋。
小雅则乖巧地坐在小板凳上,拿出作文本,一笔一划地修改着她的那篇获奖作文。
阳光照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显得格外宁静美好。
周玲看着这一幕,心里那些因徐文昌的咳嗽而泛起的涟漪,渐渐平复了下去。
她想,自己真是多心了,生活就像这锅稀饭,虽然平淡,但只要用心熬着,总能熬出香甜的味道来。
女儿的这张奖状,不就是她这么多年熬出来的蜜糖吗?
吃过早饭,周玲跨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送小雅去学校。
校门口人声鼎沸,送孩子的家长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着天。
周玲看到好几个熟悉的面孔,都是小雅同班同学的家长,她微笑着跟她们点头致意,但并没有凑上去。
她知道自己跟她们不一样,她们聊的是谁家又换了新车,谁家老公单位又发了什么福利,而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女儿的成绩。
“周玲!”
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住了她。
是小雅的班主任刘老师。
刘老师三十多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斯文秀气。
她快步走到周玲面前,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
小雅的作文,这次可是给咱们班争了大光了!
市里的教研员都点名表扬了!”
周围的几个家长闻言,都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
“哎呀,周玲,你家小雅真是太厉害了!”
“是啊,以后肯定是上清华北大的料!”
周玲被这突如其来的赞誉弄得有些脸热,她一边谦虚地说着“哪里哪里,孩子运气好”,一边心里却像喝了蜜一样甜。
她能感觉到,那些平日里若有若无将她排斥在外的目光,此刻都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羡慕和认可。
这种感觉,比她在厂里拿一个月满勤奖还要让她舒坦。
刘老师拉着她的手,亲切地说:“下午你有没有空?
西点钟,来我办公室一趟,咱们聊聊小雅后续培养的事。
还有,奖状和奖品也发下来了,正好你带回去。”
“有空,有空!
我下午跟厂里请个假!”
周玲忙不迭地答应着,激动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聊后续培养的事!
这意味着学校真的重视起小雅了!
她仿佛己经看到实验中学的大门,正在向女儿缓缓敞开。
整个上午,周玲在绣花厂里都有些心不在焉。
缝纫机在她脚下发出规律的轰鸣,一排排细密的针脚在布料上延伸,但她的思绪早己飞到了下午的学校办公室。
她甚至盘算着,待会儿见了刘老师,要不要旁敲侧击地问问实验中学特招生的事情。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三点半,她跟车间主任请了假,特地回家换了一件自己做的、压箱底的碎花连衣裙。
她仔仔细-细地梳了头,看着镜子里那个因激动而脸颊泛红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去参加一场决定命运的谈判。
通往学校的路,她每天都要骑车走两遍,但今天,她却觉得路边的风景格外明媚。
阳光正好,风也温柔,连路边小贩的叫卖声都显得那么悦耳动听。
她提前十分钟到了刘老师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几位老师和两位学生家长,大家都在低声交谈着。
刘老师一见到她,立刻热情地招呼她过去,从一摞文件里抽出一张大红色的奖状和一个包装精美的钢笔礼盒。
“周玲,你来看!”
刘老师将那张奖状展开,平铺在桌面上。
那是一张制作精美的硬壳纸奖状,上面用漂亮的楷体字写着:“特等奖 周小雅同学”,下面是县教育局鲜红的公章,像一朵盛开的太阳花。
周玲的手指有些颤抖地抚过女儿的名字,那三个字,仿佛有千斤重。
她的眼眶一热,所有的辛劳和委屈,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刘老师,太谢谢您了,都是您教得好……”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这是孩子自己有天赋,又肯努力。”
刘老师笑着,将奖状和礼盒递给她,然后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郑重,“今天请你来,主要是想跟你谈谈小雅上初中的事。
你也知道,以她的才华,如果能进实验中学,那肯定是如鱼得水。”
周玲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紧张地握紧了手,连连点头:“是是是,我们做梦都想进实验中学。”
刘老师端起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水,办公室里其他人的谈话声也渐渐停了下来,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向这边。
刘老师放下杯子,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几分:“小雅的条件,我们肯定是第一时间向实验中学推荐的。
前两天我还特意跟那边的王主任通过电话,他也看了小雅的作文,赞不绝口。”
周玲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她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个她最想听到的结果。
“但是……”刘老师拖长了声音,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王主任也提到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旁边一位穿着讲究的女家长,像是早就知道内情似的,状似无意地插了一句嘴:“刘老师,是不是还是户口的事啊?
实验中学卡这个可严了。”
刘老师看了那位家长一眼,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周玲,脸上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同情和无奈:“是啊。
实验中学是市级示范初中,招生有严格的片区划分。
按照规定,只接收老城区西侧一到六居委会户籍的学生。
我查了一下,你们家……属于城郊结合部的第八居委会,对吧?”
周玲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感觉自己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模糊起来。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问题,她不是不知道。
只是之前被女儿获奖的喜悦冲昏了头,被老师那句“最看重有特长的学生”点燃了希望,让她刻意地忽略了这个最致命的障碍。
“那……那特长生呢?
不是说可以破格录取吗?”
她用近乎哀求的语气,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规定是死的,周玲。”
刘老师的语气变得有些疏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冰冷事实,“每年想走特长生渠道进实验中学的孩子太多了,奥数冠军,英语竞赛一等奖……人家凭什么为你家小雅破这个例呢?
破了一个,后面就乱了套了。
为了公平,这规矩谁也不能破。”
“公平?”
周玲喃喃自语,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着她的耳膜。
那位穿着讲究的女家长又开口了,她打量着周玲,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这位妈妈,你也别太执着了。
我们家孩子成绩一般,不就是因为托关系买了个老城区的‘老破小’,才把户口迁进来的嘛。
这年头,有时候选择比努力重要。
你说是不是,刘老师?”
刘老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周玲彻底僵住了。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当众剥光了衣服的小丑,周围那些同情、幸灾乐祸的目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刺得她体无完肤。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张鲜红的奖状,那纸张的边缘硌得她手心生疼。
她低头看去,那几个金色的“特等奖”大字,此刻显得无比刺眼。
而教育局那个鲜红的公章,不再像太阳花,反而像一颗长错了地方的、丑陋的朱砂痣,明晃晃地印在那里,嘲笑着她的异想天开。
是啊,奖状再漂亮又有什么用?
在这颗“朱砂痣”面前,一切的才华和努力,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周玲?
周玲?
你没事吧?”
刘老师的声音把她从冰冷的深渊里拉了回来。
“我……我没事。”
周玲缓缓地站起身,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她拿起桌上的奖状和礼盒,对着刘老师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谢谢您,刘老师,我……我先回去了。”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出了办公室。
身后的议论声,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校门的。
刚才还阳光明媚的世界,此刻在她眼里,只剩下一片灰败。
她推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张鲜红的奖状被她死死地抱在怀里,像一块滚烫的烙铁。
输了。
输得那么彻底,那么冤枉。
就在她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失魂落魄地等待红灯时,一辆公交车从她面前缓缓驶过。
车身上一幅巨大的彩色广告,猛地撞进了她的视线。
那是一片看起来非常漂亮的高档楼盘,广告语写得龙飞凤舞,充满了诱惑力。
而在那楼盘名字的旁边,一行加粗放大的红色大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她混沌的思绪——“龙湖国际——签约即享实验中学学区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