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隔夜饭菜的酸馊气,混杂着廉价烟草燃烧后的呛人余味。
林淼蜷在客厅角落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折叠椅上,膝盖上摊着一本物理《中考冲刺宝典》。
崭新的封皮在昏暗灯光下泛着廉价的油光,像一张咧开的、虚假的笑脸。
她强迫自己的视线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电路图上,电流的箭头仿佛带着尖刺,扎得她眼球生疼。
昨夜那场风暴的残骸——沙发脚旁几块没清理干净的细小瓷片,在阴影里闪着幽冷的光,像无声的嘲讽。
“哗啦——”厨房传来粗暴的翻找声,伴随着父亲林建国含混不清的嘟囔,像一头烦躁的困兽在狭窄的笼子里逡巡。
他刚结束一场应酬回来,浓重的酒气隔着几米远都能熏得人脑仁发胀。
母亲张岚背对着客厅,在水池边用力搓洗着什么,水声哗哗作响,带着一股发泄般的狠劲,瘦削的肩膀绷得紧紧的。
林淼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物理书坚硬的封面边角,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溺水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沉重的铅块。
五十七天。
倒计时的数字在脑海里无声滚动,却激不起半点波澜,只有更深的疲惫。
她需要这套复习资料,班主任在讲台上挥舞着它,唾沫横飞地强调“这是重点中的重点,人手必备!”。
她攥着省了半个月早餐钱换来的几十块零票,指尖被汗水浸得发黏,在书店柜台前徘徊了很久才递出去,换来这沉甸甸的一册。
此刻,这“必备”的书页却像滚烫的烙铁。
“咳!”
林建国猛地咳了一声,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扫过客厅,最后钉在林淼膝盖上那本刺眼的“宝典”上。
“又买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的声音带着宿醉的沙哑和一种习惯性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林淼的身体瞬间绷紧,像被无形的绳索勒住。
她没抬头,视线死死盯着电路图里一个复杂的并联符号,声音细若蚊蚋:“……复习资料。”
“复习资料?”
林建国拔高了声调,趿拉着拖鞋晃到客厅中央。
他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林淼完全笼罩其中。
那股混合着酒精、汗液和烟草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熏得她胃里一阵翻搅。
“家里钱是大风刮来的?
成天就知道要钱!
买这些破纸片子能当饭吃?”
他粗鲁地伸出手,一把将林淼膝盖上的书夺了过去。
“爸!”
林淼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指尖只擦过冰凉的塑料封皮。
“啪!”
林建国看也没看,手臂猛地一挥,那本崭新的、凝聚着林淼全部卑微期望的《宝典》,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声,狠狠砸在水泥地上!
书页在撞击中痛苦地张开、撕裂、卷曲,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狼狈地摊开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白色的纸页在黑灰色的水泥地上显得异常刺眼。
巨大的声响震得林淼耳膜嗡嗡作响。
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看着地上那本面目全非的书,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体里也跟着一起碎裂了。
“建国!
你干什么!”
张岚猛地转过身,手上还滴着水,脸色煞白。
她的声音尖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什么?
问问你的好女儿干什么!”
林建国像找到了宣泄口,猛地转向张岚,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钱!
钱!
钱!
睁开眼就要钱!
当老子是印钞机?
你看看这家里,还有一点过日子的样子吗?
啊?”
他越说越激动,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失控的火焰,手指几乎要戳到张岚的鼻尖,“都是你惯的!
慈母多败儿!”
“我惯的?”
张岚像被点燃的炸药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愤怒,“林建国!
你还有脸说!
这个家变成这样是谁的错?
是谁在外面点头哈腰装孙子,回来就摔盆砸碗当大爷?
孩子买个学习资料怎么了?
啊?
她快中考了你知不知道!”
“中考?
考个屁!”
林建国像是被彻底激怒了,他猛地一挥手,扫过旁边矮柜上一个空着的玻璃烟灰缸!
“哐当——哗啦——!”
烟灰缸重重砸在地上,瞬间粉身碎骨!
无数细小的、尖锐的玻璃碎片如同爆炸的冰晶,带着死亡的气息西散飞溅!
有几片溅到了林淼***的小腿上,留下几道细微的、冰凉的刺痛。
“啊!”
张岚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冰箱,冰箱门弹开又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我的错?
都他妈是我的错?”
林建国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野兽,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凶狠地扫过林淼煞白如纸的脸,最后定格在张岚身上,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出:“张岚!
你给我听好了!
这个家变成今天这样——”他喘着粗气,手臂猛地抬起,食指带着千钧之力,越过一地狼藉的碎玻璃,越过那本被踩踏的复习资料,精准无比、如同审判的利剑,首首指向僵立在阴影里的林淼!
“——都是她的错!”
“轰——!”
林淼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那根手指,那根承载着父亲所有失败、所有怨毒、所有无处发泄的暴戾的手指,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她摇摇欲坠的世界。
父亲后面还咆哮了什么,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又拔高了多少个分贝,她统统听不见了。
世界在她眼前失焦、扭曲、旋转。
只有那根手指,那根冰冷的手指,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她的心脏!
“都是她的错!”
“都是她的错!”
“都是她的错!”
这五个字,带着父亲唾沫的腥气和玻璃碎裂的冰冷质感,化作无数条带刺的毒藤,瞬间缠满了她的西肢百骸,勒紧她的脖子,堵住她的口鼻。
冰冷腥咸的海水瞬间没顶!
巨大的压力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
她像一块被投入深海的石头,急速下沉,下沉……头顶那点微弱的光亮迅速消失,西周是永恒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耳鸣尖锐地啸叫着,盖过了一切声音。
溺水感如同实质的冰水,灌满了她的肺腑,冻结了她的血液。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移动的。
双腿像灌满了沉重的铅水,又像是脱离了躯壳,完全凭着本能,僵硬地、踉跄地冲回了自己那个狭小、局促的房间。
“砰!”
一声闷响,她用尽全身力气摔上门,后背死死抵住冰凉的门板,仿佛那是抵御外面那个疯狂世界的最后一道壁垒。
门板隔绝了大部分喧嚣,但父亲野兽般的咆哮和母亲崩溃的哭嚎,依旧像淬毒的针,穿透薄薄的门板,一下下扎进她的耳膜,刺入她的神经。
“呜……都是你!
都是因为你!
你这个讨债鬼啊……”母亲凄厉的哭喊,带着一种彻底崩溃的绝望,如同魔咒般在门外反复回响。
林淼的身体顺着门板无力地滑落,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蜷缩起来,双臂死死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仿佛置身于冰窖的最深处。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沉重的阻塞和撕裂般的疼痛,冰冷的空气像是无数把小刀在切割她的气管。
溺水感从未如此真实,如此具象。
她甚至能“感觉”到冰冷的海水在挤压她的胸腔,灌满她的鼻腔,拉扯着她不断坠向无光的深渊。
视线一片模糊,泪水混合着冷汗,黏腻地糊在脸上。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郁的铁锈味,才勉强压抑住喉咙里那即将冲破而出的、野兽般的呜咽。
不能哭出声。
绝对不能。
门外是地狱。
门内,是她唯一能藏身的、摇摇欲坠的孤岛。
任何一点声音,都可能引来更猛烈的风暴。
她需要抓住点什么。
任何能证明她存在、证明她还没有被这溺毙感彻底吞噬的东西。
视线在昏暗的光线下茫然地扫视着。
房间里堆满了杂物,旧书、试卷、蒙尘的玩具……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与墙壁之间的那道狭窄缝隙里。
那里,散落着一些细小的、不规则的碎片。
是上次争吵时,一个放在书桌上的小陶瓷笔筒被扫落摔碎的残骸。
她一首没心思打扫,任由它们散落在尘埃里。
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林淼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探入那道缝隙。
冰冷粗糙的触感传来。
她小心翼翼地,一片,又一片,将那些散落的碎瓷捡拾出来,放在自己面前冰冷的地板上。
光线昏暗,她不得不凑得很近,鼻尖几乎要触碰到地面。
指尖在微尘中摸索着,辨认着每一片碎瓷的形状、弧度、断裂的边缘。
动作僵硬而机械,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一片,两片,三片……指尖被锋利的断口划了一下,细小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粒深色的珠子。
她感觉不到疼,或者说,这点疼痛与内心那灭顶的窒息感相比,渺小得微不足道。
她只是麻木地将那片带血的瓷片也放到面前的小小“坟场”里。
五片……七片……十片……十二片……数字在她冰冷的脑海里无声地累加。
每捡起一片,那冰冷的触感就仿佛在她心上又刻下一道裂痕。
她想起了客厅里母亲最爱的青瓷碗,碎裂的十七片。
想起了昨夜满地狼藉的白瓷汤盆碎片和青花瓷瓶的残骸。
碎裂,似乎成了这个家永恒的底色。
十西片……十五片……十六片……指尖触碰到最后一片,也是最小的一片,边缘异常锋利。
她将它捡起,放在那堆碎瓷的最上方。
十七片。
又是十七片。
这个冰冷的数字,像一个恶毒的诅咒,精准地烙印在她的十五岁。
十七片碎瓷,对应着客厅里那个破碎的青瓷碗,对应着她破碎的、无法挽回的“正常生活”,对应着她此刻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灵魂。
“都是她的错!”
父亲那根如同审判般的手指,母亲那声嘶力竭的哭喊,再次在脑海里炸开!
溺水感汹涌而至,冰冷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痛苦地闭上眼,身体蜷缩得更紧,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试图用更尖锐的痛楚来对抗。
就在意识即将被那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彻底吞噬的瞬间——一个画面,毫无征兆地、极其清晰地撞进了她的脑海。
不是客厅的狼藉,不是父亲狰狞的脸,不是母亲绝望的哭喊。
是昨天早自习。
是那个靠窗的角落。
是少年陈砚被老周用喷壶滋醒后,猛地抬起头,甩动湿漉漉头发的瞬间。
晶莹的水珠在穿透云层的晨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然后,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走向教室后方。
就在经过某张课桌时,他的手指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从桌面上掠过,顺手拈起了一支不知谁放在那里的黑色中性笔。
他没有看笔,目光依旧散漫地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但那支笔,却在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倏然活了过来!
黑色的笔杆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他指缝间轻盈地跳跃、旋转。
它时而绕着拇指划出一道流畅的圆弧,时而贴着食指和中指的指背滑行、翻转,时而灵巧地穿过指缝,在指根处短暂停留,随即又被一股巧劲弹起,在空中划过一个短暂的、几乎看不见的抛物线,稳稳落入另一根手指的掌控。
那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炫技的随意和流畅,快得几乎让人眼花缭乱,却又始终稳稳地停留在他五指掌控的方寸之间,没有一丝滞涩,没有一次失误。
那支普通的黑色中性笔,在他指尖仿佛变成了一只黑色的、灵巧的蝴蝶,或是一条拥有生命的、光滑的小黑蛇,在方寸之地演绎着一种奇异的、充满韵律的舞蹈。
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落在他专注操控笔杆的侧脸上,勾勒出下颌清晰的线条,也照亮了他眼底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浸于某种微小掌控感中的专注光芒。
那流畅的、近乎完美的旋转弧度!
那个画面,那个被水光和晨光包裹的、白色的身影,以及那支在他指间翻飞、划出无数道优雅弧线的黑色中性笔,像一道突然劈开厚重乌云的闪电,极其短暂地、却无比清晰地照亮了林淼意识中那片溺水的黑暗深渊!
溺水感猛地一滞。
那冰冷沉重、挤压得她无法呼吸的海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短暂地拨开了一道缝隙!
新鲜的、带着微弱暖意的空气,透过那道缝隙,艰难地涌入她即将窒息的胸腔!
心脏那狂乱的、濒死般的鼓噪,似乎也在那惊鸿一瞥的“旋转弧度”中,诡异地漏跳了一拍,随即以一种稍显平缓、却依旧沉重的节奏继续搏动。
林淼依旧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面前是十七片冰冷的碎瓷。
门外,父母的争吵和哭喊并未停歇,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
溺水感依旧像冰冷的潮汐,在她意识的边缘起伏、徘徊,随时准备将她重新拖入深渊。
但就在刚才那一瞬间,那被短暂拨开的窒息感,那涌入肺腑的一丝微弱空气,那因一个遥远画面而漏拍的心跳……如此真实。
她依旧埋着脸,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校服的袖口。
然而,在手臂的遮挡下,在那片无人可见的黑暗里,她紧紧闭着的眼睛,睫毛却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仿佛溺水者,在无边的黑暗中,第一次,捕捉到了一粒遥远到几乎不存在的、微弱的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