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漪的指尖沾着半干的浆糊,正对着宋代扇面的飞白裂痕屏息细挑——那扇面是苏州老藏家送过来的,浅米色绢本上的梅枝瘦得像谁的心事,飞白处的破损像极了冬天的霜裂。
窗外的梧桐叶飘进来,落在她摊开的《修复手札》上,页边还留着师傅去年冬天蘸着茶渍写的批注:"浆糊要熬到能拉丝,像晨起的蛛丝。
"门铃响的时候,她正用羊毫笔将裁好的旧绢贴在裂痕上。
快递员举着个桑皮纸信封,牛皮纸色的封皮上压着枚朱砂痣形状的火漆印,收件人栏写着"清漪修复师",字迹是瘦金体,墨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夜。
她接过信封,指尖蹭到火漆的余温,像触到了谁藏在岁月里的心跳。
拆开信封时,桑皮纸发出细碎的"吱啦"声,里面掉出三样东西:一张填着五十万金额的支票(开户行是民国时期就有的"汇丰银行",账号栏的数字带着股旧气)、一把铜钥匙(钥匙柄刻着"顾府"二字,锈迹爬满了纹路),还有张素笺,毛笔小楷写得清瘦:"阴历十五傍晚,单独往西郊顾家老宅,修复《将军夜宴图》。
报酬己付半数,事成再付另一半。
"素笺右下角,压着半枚朱砂痣印泥——和火漆的形状一模一样。
阴历十五的傍晚,清漪裹着藏青风衣站在顾家老宅的朱门前。
青石板路的苔藓滑得像往事,她踩着苔藓走近,看见朱门的铜环挂着串生锈的铜铃,铃身刻着缠枝莲,风吹过来,铃儿没响,倒落了一地铜绿。
她伸手叩环,指节刚碰到铜环,门就"吱呀"开了——开门的老人穿青布衫,头发白得像晒了十年的宣纸,脸上的皱纹里藏着些墨渍,像以前在账房里磨了半辈子墨。
"清漪姑娘?
"老人的声音像旧留声机里的唱词,"我是陈福,顾家的老管家。
"他接过清漪的帆布包,手指碰到包上的铜扣,顿了顿——那铜扣是师傅留下的,刻着"守心"二字。
穿堂风裹着桂香撞过来,清漪吸了吸鼻子,看见影壁后立着棵枯桂树,枝桠像晒干的藕节,可枝桠间居然挑着朵小小的桂花,黄得像揉碎的月光。
"这树是老夫人当年种的。
"陈福的步子很慢,青布衫扫过廊下的青苔,"老夫人也叫清漪,和姑娘同名。
"走廊的木柱有虫蛀的洞,洞眼儿里爬着白蚁,清漪盯着那些白蚁,听见陈福继续说:"三十年前,将军出征前,老夫人在这儿种了这树,说等将军回来,要闻着桂香接他。
"廊下的红灯笼蒙着层灰,光线暗得像浸了水的墨,清漪看见廊柱上的对联:"十年征戍将军老,一夜笙歌美人愁",墨色褪成了淡灰,像谁用指尖抹过的泪痕。
藏珍阁的门是金丝楠木的,铜锁是前朝的鸳鸯锁,锁孔里塞着半根干枯的桂枝。
陈福从怀里掏出钥匙——那钥匙用青丝线系着,线尾挂着枚翡翠小牌,刻着只缩成一团的猫。
他把钥匙***锁孔,拧动时发出陈旧的"咔嗒"声,像老留声机启动的瞬间。
门开的刹那,老山檀的香气裹着岁月的沉疴涌进来。
书架上的线装书码得整整齐齐,《金石录》的书脊破了,露出里面的竹纸,泛着旧旧的黄;《宣和画谱》的封皮沾着茶渍,像谁曾在深夜捧着它读过;窗台上的青瓷笔洗里盛着半池发臭的墨汁,笔洗壁上还留着未干的笔痕,像只断了翅膀的蝶。
案几中央摆着幅裹在石青锦缎里的画。
锦缎上的云纹磨得发亮,边角的棉絮从破洞?钻出来,像老人露出的白发。
清漪伸手摸了摸锦缎,指尖沾到些干了的桂花瓣——是从影壁后的枯树上掉下来的。
"姑娘请便。
"陈福退到门口,青布衫的后摆扫过门槛上的瓦松,"需要什么,叫我一声。
"锦缎展开时,清漪听见了时光裂开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像春天冰面解冻的脆响。
《将军夜宴图》的绢本泛着旧旧的米黄,画中的将军坐在紫檀木案后,身穿明光甲,甲片用金粉描过,有些地方脱落了,露出下面的绢底,像将军身上的伤疤;他左手握着犀角杯,杯沿留着半圈干涸的酒渍,右手搭在桌沿,指节间夹着柄象牙折扇,扇面是空白的,像没写完的信;最醒目的是他眉心的朱砂痣,指甲盖大小的红,却缺了一块,露出下面灰白色的绢,像谁用指尖挖走了半颗心。
歌姬在将军身侧起舞,石榴裙的缠枝莲刺绣褪成了淡粉,裙裾飘起来,像被风吹皱的湖水;乐师们坐在角落,琵琶的弦断了一根,洞箫的吹口沾着灰尘;案上的白瓷酒壶印着"官"字款,壶嘴缺了个角,像老夫人缺了颗牙的笑。
清漪掏出铜框放大镜——那是师傅的遗物,手柄是象牙的,刻着"守心"二字。
她把放大镜凑到画前,看见绢面的裂痕从将军的左肩延伸到歌姬的裙角,像一道闪电;裂痕边缘的绢丝翘起来,像晒干的草叶;朱砂痣的缺口处,胶矾层己经老化,用指甲轻轻刮,能刮下一层淡红的粉末;右下角的歌姬鞋边,有三个圆形的虫蛀洞,洞沿沾着黄褐色的衣鱼粪便,像谁滴在画上的眼泪。
她翻开《修复手札》,找到"绢本裂痕修复"那一页,师傅的字迹还是那么工整:"选旧绢要挑质地、颜色、经纬密度都匹配的,浆糊要熬到能拉三寸长的丝,涂的时候要像给婴儿擦脸,轻得不能再轻。
"清漪从帆布包里取出卷旧绢——那是师傅去年从一幅明代残画上拆下来的,颜色和《将军夜宴图》的绢本几乎一样,经纬线的密度也合,她用银剪子把旧绢裁成和裂痕一样宽的细条,像裁一段旧时光。
炭炉上的小瓷锅冒着热气,里面熬着小麦淀粉浆糊——陈福说藏珍阁的炭是去年冬天存的,烧起来没有烟,像老夫人当年点的安息香。
清漪用竹片搅了搅浆糊,浆糊拉出细细的丝,像师傅说的晨起蛛丝。
她用竹挑针挑开裂痕的边缘,把旧绢条轻轻贴在裂痕背面,再用羊毫笔蘸着浆糊,一点一点涂在旧绢条上,涂完用师傅留下的鹅卵石压在上面——那鹅卵石是苏州山塘街的老石匠磨的,表面光得像月亮,压上去的时候,能听见绢丝和浆糊贴合的"沙沙"声。
处理朱砂痣时,清漪的手有点抖。
她掏出从辰州买来的朱砂粉——最细的那种,用绢筛筛了三遍,放在小瓷碗里,加了点温水泡开的动物胶,搅成红红的膏状。
师傅说过,朱砂痣是画的魂,当年画家用的是辰州最好的朱砂,加了桂花瓣磨的,所以画里藏着桂香。
她捏着师傅留下的狼毫小笔——笔锋只有七根毛,是师傅用自己的头发做的——蘸了点朱砂膏,对着放大镜里的缺口细细填。
每填一笔,她都要屏息,像在补一颗碎掉的心:第一笔填左边的弧度,要和原来的痣边缘贴合;第二笔填右边的尖角,要像将军当年战场上的刀;第三笔填中间的饱满处,要像老夫人当年涂的胭脂。
填完最后一笔,清漪放下笔,后退两步。
画中的将军眉心又有了朱砂痣,鲜红的颜色像刚点上去的,像将军出征前老夫人亲手给他点的。
她伸手摸了摸朱砂痣,指尖沾到点朱砂粉,闻了闻,居然有桂花香——是从影壁后的枯桂树上来的?
还是朱砂里真的藏着老夫人的桂香?
这时候,窗外传来"啪嗒"一声——是枯桂树的枝桠掉了根细枝,落在窗台上。
清漪走过去,看见枝桠上居然开着一串桂花,黄灿灿的,像老夫人当年戴在发间的步摇。
她捡起桂花,放在鼻尖闻,香气浓得像要溢出来,像将军说的"等我回来,给你种一片桂树"。
突然,她听见画里传来声音——是琵琶的弦响?
还是歌姬的笑声?
她揉了揉眼睛,再看画,将军的犀角杯里居然有了酒,酒液晃着波光;歌姬的石榴裙飘得更厉害了,像要从画里走出来;将军的指尖动了动,像要去碰老夫人的手。
清漪的心跳得厉害,她想起师傅说过:"古画是有魂的,你修复它,就是把它的魂叫回来。
"虫蛀洞的修复要更麻烦些。
清漪用旧绢剪成比洞大一圈的圆形,涂好浆糊,贴在洞背面,再用颜料调了和周围一样的颜色,细细涂在上面。
等颜料干了,她用细砂纸轻轻磨了磨,洞就不见了,像从来没存在过。
陈福进来的时候,清漪刚把最后一笔颜料涂完。
他站在门口,青布衫的影子投在画纸上,像片淡墨的云:"姑娘了。
"清漪抬头,看见窗外的天己经黑了,藏珍阁的灯笼被陈福点着了,昏黄的光裹着桂香飘进来,照在画中的将军身上,照在他眉心的朱砂痣上,朱砂痣泛着红光,像将军的心跳。
饭是在西厢房吃的,八仙桌上摆着西道菜:腌笃鲜、炒青菜、红烧肉、桂花糖藕。
陈福说,这些都是老夫人当年爱吃的,红烧肉要放冰糖,炒青菜要放蒜片,桂花糖藕要煮到藕丝能拉出来。
清漪夹了块糖藕,甜香里裹着桂香,像画里的朱砂痣。
"老夫人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这幅画。
"陈福给清漪倒了杯茉莉花茶,茶叶是去年的,浮在水面上,像老夫人的白发,"她说,等将军回来,要让他看修复好的画。
可将军......"他顿了顿,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碗里的茶叶沉下去,像沉下去的往事,"将军战死在山海关,尸体都没找着。
老夫人等了三十年,首到走的那天,还在说庭深会回来的。
"清漪的喉咙有点发紧,她摸着茶杯的瓷壁,听见窗外的风卷着桂香进来,裹着陈福的话:"姑娘的名字和老夫人一样,都是清漪。
老夫人临终前说,要找个叫清漪的修复师,说只有清漪能把将军的魂叫回来。
"深夜时分,修复终于完成。
清漪站在画前,看着画中的将军,眉心的朱砂痣鲜红如血,甲片的金粉虽有些脱落,却更像将军历经的沧桑;歌姬的石榴裙飘得更生动了,像要走出画来;案上的酒壶里仿佛装着酒,能闻见酒香;最妙的是,画里居然有了桂香——是朱砂里的桂花瓣,还是窗外的枯桂树?
陈福捧着个锦盒进来,锦盒是老夫人当年的陪嫁,红绸面,绣着并蒂莲。
他打开锦盒,里面是另一半报酬——一张五十万的支票,还有封信,信皮上写着"清漪姑娘亲启",字迹是老夫人的,清瘦得像她的人。
清漪拆开信,里面的纸是民国时期的毛边纸,字迹有点模糊,像被眼泪浸过:"清漪姑娘,谢谢你把庭深的朱砂痣补好了。
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可看见这颗痣,就像看见他当年穿着铠甲站在我面前,说清漪,等我。
桂树要开了,你闻闻,是他回来的味道。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藏珍阁的窗户"哐当"响。
清漪走到窗前,看见影壁后的枯桂树居然开了满树的桂花,黄灿灿的,像老夫人的笑容。
桂花瓣飘进来,落在画纸上,落在将军的眉心,落在他的朱砂痣上,朱砂痣更红了,像将军的心跳。
陈福送清漪出门时,朱门的铜铃突然响了,铜绿掉下来,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银子。
清漪回头,看见藏珍阁的灯笼还亮着,照在《将军夜宴图》上,照在将军的眉心,照在满树的桂花上。
陈福站在门口,青布衫的影子被灯笼拉得很长,像老夫人的影子。
回到工作室时,己经是凌晨三点。
清漪把《将军夜宴图》挂在墙上,台灯的光打在画纸上,将军的眉心朱砂痣泛着红光,像在和她说话。
她掏出修复手札,翻到最后一页,师傅写着:"修复古画,不是补裂痕,是补人心的缺口。
你修复的不是画,是别人藏了一辈子的回忆。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是满月,像将军杯里的酒。
清漪闻到桂香,抬头看,楼下的桂树居然开了,满树的桂花,黄灿灿的,像影壁后的枯桂树。
她走过去,捡了朵桂花,放在画中的将军眉心,桂花落在朱砂痣上,和朱砂痣融在一起,像将军和老夫人的魂,终于团聚了。
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得画纸沙沙响,仿佛将军在说:"清漪,我回来了。
"清漪笑了,她摸着画中的朱砂痣,摸着满树的桂花,摸着师傅的手札,知道旧时光从来都没有走,它藏在画里,藏在朱砂痣里,藏在桂香里,藏在每一个等待的夜晚里。
深夜的风里,桂香更浓了,裹着清漪的笑声,裹着画中的将军,裹着老夫人的回忆,飘向远方,飘向那些没有说完的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