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里的王妃

要与我成亲的崇王赵诺匆匆赶回京都时，我已在一月前暴毙使馆中。常用的饮食被下了毒。

我虽不知背后下毒之人是何目的。但他们一定不知，我只是个不受宠的公主，

我的生死无人在意。他们的目的不会达成。事实也是如此，两国多年争战不休，皆国力大减，

战争必须停止。经邻国从中调停，两国决定以和亲方式化干戈为玉帛。

双方都知晓此次和亲的重要性。是以不容许有半分差池，纵然和亲公主薨逝，婚约也不可废。

周国皇上在崇王赵诺回京第一时间宣他觐见。君王轻声安抚，只能委屈四弟了，

日后定会补偿于他。最终，我以崇王妃之位安葬。和亲使团出城那天，

长街涌动的人群络绎不绝。我的和亲让他们免于战乱，他们心中自然是高兴的。十里红妆，

给足我作为公主的体面。和亲路上的两个月是我十七载人生最欢愉的时光。困于宫墙内，

我从未见过望不到边际的晴空。我身边没有亲近之人，我谁也不敢相信。

侍候的嬷嬷和婢女秋雨是皇后安排过来监视我言行的。她们寡言少语，但很守礼，

从不做越矩之事。我不知道毒是何时下的，又是何人下的。我暴毙之后，

和亲使团启程回梁国，而嬷嬷和秋雨下落不明。没了两个无关紧要的人不是大事，

也就无人在意。我的鬼魂日夜在崇王府周围飘荡，想看看我原本要生活的地方。

也因我无处可去。我最喜欢夜晚，无垠星河在头顶闪烁，我飘到屋顶可以数到天明。

崇王府我进去过，没人因我这个有名无实的王妃而悲痛。府里一切如旧。赵诺公事繁忙，

每日回府时间都很晚。我在偌大的崇王府四处观望，欣赏府里不俗于世的亭台楼阁。

那天细雨蒙蒙，赵诺在用晚膳。我悠闲的在廊下乱飘，变成鬼后，没了做人的礼仪拘束，

我自在很多。赵诺忽抬眼，夹菜的手一滞，干净的眼眸望过来。

刚飘到窗前的我视线与他不期然相视。然后我看到赵诺在对我微笑。我惊得不敢再动，

慢慢落下来，规规矩矩站好。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我缓缓转身，

原来是他的表妹成宁县主提着食盒款步而来。原来不是在看我，我失笑，

若是他在对我笑就遭了。不过赵诺的笑是我见过的人中最温柔的。我挪到一边，

给县主让出路。县主心悦赵诺多年，得知他是和亲人后选郁郁寡欢有一阵子。

现在以进京养病为由借住王府，其心思不言而喻。一月前听闻我暴毙，她差点放烟花助兴。

我坐在窗边看她打开食盒，精致小巧的糕点，是我从未吃过的。正想在心底赞美她心灵手巧，

她话音一转提到我。表哥，承阳公主突然暴毙，这是不祥之兆，

圣上可会再让梁国派出其他公主和亲？她在探口风。纵然再有和亲公主也不会嫁与赵诺。

毕竟我暂时占着正妃之位，总不能让公主做侧妃。但这些都与我无关，

我在意她那句不祥之兆。她才不详，我对着她背影用力龇牙，我要是厉鬼就好了，

把讨厌的人都带走。赵诺缓缓低下头，嘴角翘起让人不明深意的浅笑，他没回答县主的话，

只问她桃花酥是如何做出来的。县主微怔，不解赵诺为何对此感兴趣。

赵诺用膳后在书房看书，我凑近看看，但看不懂。我四处闲看，我读书不多，

幼时课业总被打断，根本没办法认真学习。桌上熏香丝丝缕缕钻进鼻腔，我猛然打个喷嚏。

赵诺也被呛得轻咳两声，他抬手熄灭。看了一会不感兴趣，还是到屋顶看灯火阑珊更有趣。

我脚步一转离去。等到灯光次第熄灭，我又回去看赵诺。这些时日我不用知晓时辰，

只看日升月落即可。我期待夜间到来。毕竟这里的一切与我都是认知外的。

我母亲初入宫封为宝林，生下我后才进封才人。她产后血亏，没多时日便病逝，

我由陈婕妤抚养长大。但陈婕妤不喜我，只把我当成留住父皇的工具。不想父皇也不喜我，

她算盘落空，所以我自小看遍眼色，谨小慎微才得以生存。宫中无人敬我，

我在被遗忘的角落长大。直到与周国商议和亲事宜，父皇才记起有我这个女儿。

往事皆为浮沉，多思无益，所以我连被谁所害都不在意。我收了思绪，见赵诺放下书起身，

我不由得跟着走，谁知他竟是去沐浴。我及时停住，默默走到廊下。我立于游廊下，

静听雨声。院中玉兰已绽，花朵在雨滴拍打下在空中微微晃动着。梁国没有这种花，

我是在使馆中嬷嬷给我的画册中看到的。正看的出神，赵诺已经沐浴完，

不知何时站在我身边。他不知自己身边有个鬼，与我挨得太近了，我向一侧挪一挪，

他却看的专注。赵诺身着鸦青色长衫，沐浴后的清香被微风送来，比他房中熏香好闻许多。

他是个好看的男子，这样的眉眼我在画中见过，柔和嘴角挂上笑意时让人如沐春风。

我不禁多看几眼。雨很快停歇，我还想去外面转转，周国没有宵禁，夜晚分外热闹。

等我回到王府时不经意一瞥，赵诺房中竟还燃着灯。真是个爱看书的好王爷。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会真正消失，但变成鬼魂的这些时日确实是自由快乐的。

能随心所欲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我给自己找到两处舒适的休息地。一处是赵诺庭院的长廊下，

那里白日竟也遮阳，我不想动时就在此处休憩。另一处是西郊，那里空旷，

躺在草里看斗转星移，非常惬意。赵诺公事不再繁忙，他时常呆在府中。

就连侍从都不禁奇怪，甚至有胆大者猜测王爷会不会是惹恼了皇上，被禁足了。

院中将开未开的玉兰已经全部绽放，我整夜躺在花间小憩。其实我是不用睡觉的，也不会饿，

还不知冷热。这几日我发现赵诺有些奇怪，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能看见我。

以前他房间和书房是不开窗的，现在常常门窗大开。有几次我在他身边晃荡，

突然间转头竟看到他来不及收回的目光。他心心虚的样子太明显。我决定试试他。他在看书，

我飘到他书架前，挑件瓷器轻轻拿起，作势要扔。赵诺瞳仁小幅度移动下，

却被我精准捕捉到。我放好瓷器，忽的飘到他眼前，与他对视，拿出鬼的气势。

你能看见我距离太近，他不自在地眨两下眼，却没躲。然后他缓缓点头。我不可置信，

随即又有些欣喜，全府只有他能看见我，竟还有人能看见我。我高兴的笑起来，赵诺也笑，

他居然不怕鬼。赵诺没有驱赶我，自此后，我在他院里随意飘，他说想去哪就去哪。

他不害怕，不表示别人不怕。一天我正悠然地晃着双腿，坐在树上抓虫子。

没想到这一举动把赵诺随侍吓得不轻。随侍得到允许正要进书房回话，

不知怎么竟鬼使神差的朝我的方向看过来。我不知道我的举动在他眼中是那样诡异。

自从变成鬼魂，我第二次伸手触碰东西。随侍看不见我，

那他眼前的景象就是一只虫子飘在空中，中间被我捏住，只剩头围在晃动。我一紧张，

脱手扔了虫子，王府不会以为有邪物作祟请来法师吧。那我会不会被发现并驱赶，正惊惧时，

赵诺开门出来，见随侍震惊的面容望向我这边，他蹙眉催促看什么？王爷，

我刚看见那只肉虫子在空中飘。胡说，你是累的神志不清了，进来随侍疑惑着进门，

我已经躲到树后不敢出来。有点得意忘形了。随侍走后，赵诺来找我。

以后可以在没人的时候玩可我不敢再乱走，不敢乱碰。

只得窝在长廊一隅垂首数蚂蚁搬家。数到多少已经忘了，只因眼前出现的人。

我顺着衣袂视线上移，眼前人幽黑的瞳仁正定定看着我。看了许久他才开口，

你是……承阳公主？我茫然点头，我叫虞思随即兴奋起身，王爷认得出我？

赵诺轻笑着点头。其实从我第一天飘进王府他就知道我的存在，可我总是飘忽不定，

他不确定是我。王爷不害怕么？赵诺摇头。已经离开的随侍手持食盒返回来，赵诺接过，

让他去休息，同时遣走院中婢女。偌大院中只剩赵诺和我这个鬼了。回到室内，

赵诺打开食盒，是那晚县主送来的桃花酥。你想吃么？我点头，接过他指尖的小块糕点。

其实我尝不出味道但我想吃，变成鬼的日子我见了没见过的，就是没吃东西。

王爷怎么认出是我？梁国送来的画像，与你相貌无异。难怪，

梁国的画师最擅长画人物，称得上惟妙惟肖。你……怎会在此？我也不知，

死后就这样了可知下毒之人是谁？我摇头，我知道赵诺一定会查，不为我，是为周国，

若此次和亲被毁，两国就会回到往昔光景。或许暗中人是想针对崇王府也未可知。

我把在使馆两月发生的情形事无巨细讲给赵诺听。能接触我的人其实不多，

梁国与周国侍卫守在使馆外，能近身的只有嬷嬷和婢女秋雨。但饮食从食材准备，

到送至我面前，这中间有太多人经手了。不急，慢慢来，总能找到人。我倒不急，

毕竟周梁两国的兴盛存亡已与我无关，我又何必去管。我应该是最不爱国的公主了。

翌日赵诺休沐，他端坐书房练完几篇行书后朝正在解九连环的我招手。今日有歌舞杂耍，

要不要去看？我很想去，可青天白日，我出不去。赵诺嘴角挑起，看出我的犹豫，

跟我来在侍卫和婢女随侍的诧异眼神中，王爷撑着顶厚油纸伞从王府缓步出来。

只是伞身倾斜严重，仿佛在给他人举伞。随侍纳罕，王爷什么时候怕晒了。

我躲在伞下阴影里，亦步亦趋随赵诺上马车。今日走的街道我还没来过，我趴在车窗看外面，

忽见一处人流攒动，热闹非凡。我指着问赵诺那是何处？赵诺倾身过来些，探头看去，

一时没言语。我投去探究目光，他面色一红，睫毛忽闪两下，才说那是青楼？

也是吃饭的地方？差不多，吟诗作对书画鉴赏，歌舞表演。我正要抬手指另一处，

赵诺先我一步放下车帘，速度快到我个鬼都没反应过来。快到了，歇息会赵诺靠向软榻，

闭起眼，不再理我。听闻崇王喜静，想来是我话太多打扰到他，我自觉失态，

安静下来不再说话。闭目养神的赵诺不久又睁开眼，犹豫会，说想看就看吧我摇摇头，

夜晚我可以自己来看。很快就到赵诺说的歌舞杂技处，我看得出神，以往在宫中，

我是没机会看到的，即便年下宫中家宴，我也只能在住处听外面歌舞升平。

回程时我正回忆着方才有趣的节目，赵诺声音低低的，问我是消气了我对此话不解，

没生气何来消气一说，我不曾生气赵诺露出不信的表情，仿佛我在心口不一。

赵诺的三哥，纵横情场，万花丛中过，他说过，女子说没生气的话是绝对不能信的，

赵诺听进心里了。当夜我便飘向青楼，看够了才回去。夜已经深了，赵诺还在书房。

为免打扰他，我没有进去。其实我自觉影响不到他，可往日他在看书或是办公事，

我只是在一旁做自己的事，他总会时不时抬头看我，看得我心虚，以为自己声响过大。

于是我尽量不再进书房。我在窗前站了会，正要离开，就听赵诺唤我去哪儿？

他不知何时抬头看过来。我指指长廊方向，赵诺却命我不准在长廊，

理由是我已经吓到几个婢女了。其实我已经很小心，但那晚情急抓只野猫，

把前来送茶的婢女吓得病一场。那以后赵诺便不让人来服侍，

一个养尊处优的王爷要自己端茶倒水，提桶沐浴，我深觉有愧。那我去哪，总不能去他内室，

男女之防还是要顾的。我正兀自摇头，他一定猜到我心思。赵诺笑笑，

逗我你可是我明媒正娶的王妃我腹诽着，你取个鬼啊。他笑意更深，

留给我一句今后去书房玩转身回内室，竟还留了门。

我走到门口想问书房有没有机密文件。他正要换衣，倏地问道今夜去哪玩了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