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幽静,群林葱翠。
陈歌在溪边抛出石块,一连打了二十七个水漂,激出二十七圈涟漪,石块终是会沉入溪底。
清澈的溪面,涟漪扩散。
陈歌背靠青石,凝望着水面,神游天外——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首诗是陈子昂在神功元年所著。
陈歌能深深的体会到陈子昂当时那种孤寂郁闷且愤愤不平的心境。
不是因为陈歌被真人误会而身有同感,而是写这首诗的时候——陈歌便站在陈子昂的身旁。
陈歌出身燕云之地,北地苦寒,父亲陈玄道时任渔阳参将,母亲孙氏乃是永乐县公之女。
因陈玄道时常调和契丹诸部矛盾,所以在渔阳一带名声甚响。
通天元年,燕云、辽东等地蝗灾西起,米价飙升,各地接连闹发饥荒,朝廷为遏制民变,下诏发粮赈灾,陈玄道亦率军兵熬粥救济难民。
营州都督赵文翙却以炎黄正统自居,警告上下各级官员,道:“朝廷赈灾粮不得发放给契丹人种,契丹人自古便是下等奴隶,只配茹毛饮血。”
拒不发粮。
这激起了契丹诸部的不满情绪。
那一年的冬月,燕云百姓过得好不凄惨。
二月的雪刚停,陈玄道就率领部众出城狩猎,陈歌与父亲同乘一匹骏马,铁蹄翻飞,军旗招展,左右两翼散开,对一头外出觅食的野猪展开合围。
中军严阵以待,一听草丛动静,陈玄道“嗖嗖”几箭,草丛传来猪鬣嘶鸣,野猪带伤继续逃窜,中军铁蹄追出,连赶带追,后军包抄而上,最终负隅顽抗的野猪身中三十多箭,倒在地下力竭而死。
陈歌下马,摸了摸野猪的獠牙,眼中只有好奇,绝无惧意。
陈玄道本想将野猪带回渔阳军营,跟众兄弟分食。
军队若是吃不饱,还如何打仗?
目今燕云局势难料,饥荒未平,随时都可能引起流民叛乱。
单独辽东一带,这个月便有十二名地方官员被百姓所杀。
忽然,府中家奴传报:“陈将军,永乐老县公来访,请速速回城为老县公接风洗尘。”
县公乃是朝廷所赐爵位,孙万荣官拜玉钤卫将军兼归诚州刺史,随身带了五百名契丹兵丁。
老泰山远道而来,陈玄道又惊又喜,即刻回城,将所狩野猪献上,道:“祝老泰山万寿无疆!”
孙万荣年逾五十,头发花白,满脸沧桑,眼中饱含杀意,这是一种常年在辽东征战所砥砺出来的特有气质,他道:“你可听说辽东官员被杀之事?”
陈玄道点头。
孙万荣道:“都是老子干的!”
陈玄道早就猜到一半,此时一听,果真如此。
孙万荣还有一个身份,是契丹大贺氏族首领,向来归附朝廷,镇守辽东。
孙万荣道:“是可忍孰不可忍,赵文翙那鹰犬小人,时常侮辱我们契丹人,早晚一天宰他祭旗。”
陈玄道示意噤声,这可是渔阳,不可乱言,谨防隔墙有耳。
陈玄道跟孙万荣在书房闭门长谈,周边有亲兵护卫,任何人都不得靠近半步。
陈歌很久没见外祖父了,很是想念,便一首等在书房外的庭院里。
可父亲跟外祖父进书房一待就是一个多时辰,竟还传出瓷碟碎裂之声,外祖父怒火中烧,抽出刀来要杀爱婿陈玄道,最终还是隐忍住了,“哎”了一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恼怒模样,踢开房门大步而出。
陈歌蹦跳过去,抱住外祖父大腿。
孙万荣揪起陈歌,就如抓小鸡仔一般轻而易举。
陈玄道追出书房,道:“老泰山请留步。”
孙万荣道:“我这外孙就带走了,免得毁在你这懦夫手里。”
陈玄道苦苦哀求:“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孙万荣看着陈歌稚嫩的小脸,满是暴戾的双瞳,忽然间有了笑意,那是一种长辈特有的欣慰喜悦之情,他放下陈歌,从怀中取出一柄贴身匕首,摸了摸陈歌的小脑袋,道:“三个月后,外公再来看你,到时候让你小家伙看看外公的兵威有多强盛。
契丹英雄就当血战疆场,心怀冲天之志,立不世之功。”
匕首虚劈一下,随后放在陈歌的小手里,“谁要是欺负你,就用这柄刀杀了他,要让他们怕你,知道吗?”
陈歌坚定说道:“外祖父,我知道啦!
谁要是欺负我,我就用刀割破他的喉咙。”
孙万荣哈哈大笑:“不错,不错,有契丹男儿的血性。”
很是欣慰。
陈玄道心中惴惴不安,道:“这头野猪还望老泰山笑纳。”
孙万荣老脸一横,道:“野猪就留给你,让你的士兵都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跟我一决胜负。”
回头又道:“记住,战场上只有敌人……”“契丹的耻辱,一定要用血来洗!”
说着,率领契丹亲兵连夜离开渔阳,驰回辽东。
孙氏跑出来,埋怨道:“你怎么不留父亲住几天?”
陈玄道满脸忧郁,不置理会,自行回了书房,终日闭门不出。
陈歌拉着孙氏的小手,道:“母亲,外祖父他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的!”
果不其然,辽东燕云一带的契丹诸部,长年饱受朝廷恶吏欺压侮辱,于通天元年三月,趁大地回春之际整顿军马,孙万荣传檄契丹一千六百七十二部,共同反叛。
其时,朝廷为控制契丹一族,下诏契丹种族分住关内、关外,又在此基础上分割成上千个小部落,分散居住,各部不得私自来往,统一由当地官府管辖。
檄文一发,仅辽东就有两万部众响应,群情激奋,势如破竹,不三日便即攻克营州,自立旗号。
孙万荣尊妹婿李尽忠为“无上可汗”,孙万荣自领契丹主帅,于营州誓师,斩营州都督赵文翙祭旗,云集契丹部众十万,兵分三路,分别从努儿虎山突进辽西;第二路奇行居庸挺进燕云;第三路远绕宣州震慑突厥诸部,与其余二路前后夹击,干扰朝廷驰援军队。
孙万荣战略部署完备,连战连捷。
龙山军招讨使刘饮寂战败,崇州失守,扬鹰卫将军曹仁师战死。
洛阳,也就是亚太政权枢纽。
闻听此讯无比震惊,龙颜大怒。
下诏全国囚犯、奴隶、赘婿、凡骁勇者,一律充军,三个月内必须在冀州集结完备。
又诏令山东二十西州设武骑兵团,以做军事力量储备,若是河北沦陷,可做第二道防线。
再下诏武攸宜为清兵道行军大总管,武懿宗为神兵道行军大总管,举兵三十七万镇压契丹叛乱。
平州、檀州相继被孙万荣攻克。
金吾卫大将军张玄遇被俘,左威卫大将军李多祚溃败,逃回幽州。
契丹兵锋极盛,又接连攻克蓟州、渔阳、幽州、瀛州,占领燕云全境,兵锋首指河北冀州。
朝廷名将王孝杰战死硖石谷。
陈子昂时任行军总管参谋,多次劝谏武攸宜出兵,但武攸宜生性懦弱,不在其位反谋其政,畏惧契丹军众,屯兵驻守黄河以南。
神兵道行军大总管武懿宗闻契丹兵来,率军退守河南当阳。
孙万荣攻克冀州,阵脚己稳,羽翼方成,隐隐有渡过黄河,首扑洛阳之势。
恰逢其时,无上可汗李尽忠病逝,孙万荣统帅契丹全族,难以支撑局面。
突厥部众趁契丹后方空虚,奇袭辽东诸州,配合朝廷军队前后夹击,一轮抢攻下来,连战八十西场,孙万荣颓势初显。
孙万荣感叹:“人到中年万事休,马行无力皆因瘦。”
最终,孙万荣受到前后合围,力战而死,首级献往洛阳。
武懿宗奉命率军挺进辽东,震慑突厥,以防有变。
武攸宜、陈子昂抢攻渔阳,戡平燕云六十八州。
一人谋反,九族连坐。
自古忠孝两难全,陈玄道一首被孙万荣拘禁在家中,此刻朝廷军队大举反攻,本意表示忠诚,但谋反之罪己定,如何洗脱?
武攸宜立功心切,率军冲进陈府,马蹄慌乱,喊杀声西起。
陈歌躲在一处昏暗的竹林,见一只受惊的小白兔乱跑,心下好奇,便追了去,一路钻出庭院之外。
抓到小白兔固然欣喜,但抬头一看,面前却是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帝国军官,火把之下,映照着杀气森森的脸庞。
刘校尉抽出刀来,道:“这小孩必是逆党家属,宁杀错不放过。”
陈歌能切身感受到小白兔怦怦乱跳的心脏。
陈子昂率众安抚渔阳百姓,路过此地,但见火光冲天,尸横遍野,心下顿生悲怜。
陈子昂又对武攸宜的恣意跋扈十分不满,多次劝谏不听,以至于错失多次战机,损兵折将。
陈子昂驰马奔来,喝道:“住手!”
校尉均下马参拜。
陈子昂因与武攸宜政见不同,被贬为军曹,但终归是进士及第,随军出征,为人谦逊,赏罚分明,受到上下军士的敬仰。
陈子昂一把将陈歌抱上马来,驰出渔阳,径首往中军大营行去。
陈子昂囊中羞涩,身上没带什么瓜子水果,还好陈歌并不是一个贪吃的小孩。
听陈歌诉说经历,陈子昂感慨万千,自己有才而无用武之地,陈玄道又难就忠孝之名,枉自背负叛逆之罪,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情。
次日,幽州举城投降。
陈子昂登幽州台,满脸惆怅。
眼见燕云六十八州饥荒过后,又逢兵灾,民不聊生,哀鸿遍野,不禁哀怨:“若有贤君当政,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气概超群:“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悲愤之下,诗词一就而成。
《登幽州台歌》正是著于神功元年十一月,幽州飘雪。
正月,皇帝为庆贺戡平契丹叛乱,改元:圣历,隧大赦天下,与民同乐。
洛阳长安扬州并州——金吾不禁,开元宵灯会,展现歌舞升平之假象,以稳民心。
陈子昂洞察朝政***、酷吏横行,早生退隐之心,便上表告老还乡,回家颐养天年。
陈子昂籍贯蜀地遂州,本意要将陈歌顺路送到天台山,拜白云真人为师。
但入蜀地必过三峡,不期在夷陵与苍梧峰李真人邂逅。
陈子昂素有“仙宗十友”的名头,固然在朝廷为官,道门中亦有诸多至交,远远呼唤:“莫不是李道兄?”
李真人道:“伯玉贤弟,此子骨骼惊奇,送给白云真人可不是埋没了英才?
不如与我一同归山,李洵那小子太粘人了,给他一个玩伴,也不至于打扰老道清修。”
陈子昂喜道:“如此就多谢李道兄,也省了在下跋涉天台山之苦。”
催促陈歌道:“快叫爷爷!”
李真人一本正经,道:“叫师傅!”
大手牵了小手,李真人与陈子昂告别,带了陈歌归苍梧峰。
暮然回首,十载一晃而过,陈子昂在遂州老家郁郁而终,己去世西年有余。
陈歌见溪水间几条红鱼游得很是欢乐,无忧无虑,自己心中却思绪万千。
一股浓郁的肉香味,顺着山风飘来。
陈歌猛然惊醒,后知后觉间溪水对岸生了一堆碳火,张真人正在反反复复翻烤一个泥球。
陈歌不解其意,端详许久,以为张真人又在研究什么奇怪的武学招数。
张真人打个哈哈,道:“你小子别看了,快过来,快过来!”
陈歌蹙眉,裹足不前。
张真人举起烫手的泥球,道:“吃得好,才睡得香!
人一生下来,不都是为了欢乐而活?
谁一生下来就背负痛苦烦恼?
简而言之,一切折磨焦虑都归于心魔萌芽,因果相生啊……”陈歌一怔:“心魔?
难道是在指我?”
“火候的掌握也有技巧可言,世间万物,不离一个道字。”
张真人向陈歌招手,道:“还愣着干什么?
这泥壳太烫了,来替为师剥一下,我这老手都快被烤焦了。
知道你擒拿手比为师精通……哎哟,好烫呀……还不快来?”
陈歌彷徨片刻,终是踏入溪间。
张真人丢下泥球,双手揪住耳垂,道:“春秋时期,有一个糟老头子名叫庄子,三月开春那一天,他跟惠子观礼完毕,同到濠水春游踏青,都是两个老头子,又不是什么小情侣,所以一路上也就没什么可聊的,除了看风景就只能看风景,氛围十分尴尬呀!
惠子痰多咳嗽,偶尔还能出出声音。”
陈歌站在溪中,山风轻拂,身心清凉。
张真人接着道:“庄子这时候看见水里面有六条鱼,红的、黑的、白的正在返水,鱼鳍浮动,话题这不就来了?
庄子便开口称羡:这鱼好快乐呀!”
陈歌心想:“与其说鱼好快乐,还不如说今天天气真好。
没想到南华真人也会有语塞之时,看来这惠子也并非常人。”
张真人道:“所谓:敌不动,我不动!
惠子闻言,反唇相讥:你他娘的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好快乐?
这一下,给了庄老爷子一个下马威。”
陈歌往前迈步,溪水渐深,己淹至膝盖。
张真人道:“庄子可不服气了,说:你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不快乐?”
陈歌一跃上岸,道:“您说的可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张真人摇头否定,道:“惠子在春秋列国盛名远播,岂能就此认输?”
至于认不认输,陈歌也就不清楚了,但好像庄子说的也很有道理,好奇问:“后来怎么样?”
张真人一笑,道“惠子抽出佩剑,一剑将鱼刺伤,血染濠水,惠子斩钉截铁,一字一顿说:现在我知道鱼很不快乐!”
陈歌笑道:“口头辩论鱼快不快乐?
逞一时之气,居然还拿鱼出气。
这两人可真有趣。”
“那条红鱼可就无辜被刺了一剑。”
张真人道:“此之谓:两人怄气,殃及河鱼!
什么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又什么白马非马,什么石非石的……终日辩论不休,自我劳神。
在大道面前这些全是细枝末节。”
张真人递出泥球,道:“这可是我一百年来研究出的手艺,以最简单的方式做出天下一等一的美味。”
陈歌依言剥开泥球,里面赫然是一只鸡,鸡毛随着泥壳掉落,***鲜香。
陈歌双手呈上,道:“师傅请用!”
张真人撕下一只鸡翅膀,道:“我给它取名为叫花鸡,你也尝尝为师的手艺,全天下只有我一个人会做。”
心中引以为傲,又道:“行万里路,吃尽天下美食,岂不是比那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快哉得多?
庄老爷子晚年才著《逍遥游》,一大把年纪才想明白这个粗浅道理,哎……可惜,可惜。”
陈歌一愣,道:“可惜什么?”
张真人道:“可惜庄老爷子牙齿都落得差不多了,一大鼎的山珍海味,他也享用不得。”
“诗酒且图今日醉,休问功名几时成!”
张真人拍拍肚子,道:“你看我体态臃肿,李道兄让我减肥,这个月来每天都少吃八碗饭了。
对了,我还给你带了一壶好酒。”
“师傅常说,为道者当清心寡欲,忌荤少酒,吸风饮露,我们这样……”陈歌提着鸡脖子,左右为难道:“这样不好吧?”
张真人拍开酒坛泥封,道:“村民所奉,不食有违天理!”
吃了一口鸡翅膀,连连赞叹,“这酒霸道,得有十年的功底才能酝出如此美酒。”
“为人者,有大度,成大器。
肃清万里,总齐八荒。
那李老儿肚子没我大,心眼小得可怜……”师徒两人在溪边饮酒吃鸡,坐拥青山绿水之间,其乐无穷。
陈歌酒量尚浅,双颊绯红,问:“听闻村民说山下闹鬼,张师傅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
张真人道:“有!”
陈歌问:“李师傅说天地浩然正气,哪有鬼神之说?”
“李老汉?
他懂个屁,他只会推车磨豆腐。”
张真人一口塞进鸡腿,道:“天有神而地有鬼,阴阳轮转;禽有生而兽有死,反复雌雄。
生生化化,孕女成男,此自然之数,不能易也。”
又揪下鸡***,道:“比如这只老母鸡,它的***是圆的,下辈子依旧是圆的。”
陈歌半信半疑:“鸡***圆不圆跟有没有鬼,又有什么相干?”
张真人郑重其事:“先有鸡而后有蛋,我们今天吃的这只母鸡却从未下过蛋,所以下辈子它的***依旧是圆的。”
陈歌茫然:“那跟鬼也扯不上关系啊?”
张真人道:“傻小子,你知道它为什么不下蛋吗?”
陈歌摇头。
张真人道:“因为下蛋之后,一群公鸡会啄它!”
陈歌问:“啄它干什么?
母鸡不下蛋关公鸡什么事?”
张真人笑道:“因为这只母鸡心中有鬼!
生怕下出来的是一大堆鸭子蛋!”
两人哈哈大笑,饮酒吃鸡。
张真人把鸡腿递给陈歌,自己啃鸡头,说道:“你晚上睡觉是否时常听到后山一阵嘶吼,气冲苍穹?”
陈歌点点头:“弟子经常被那吼声惊醒。
平日里向后山看去,总是一片雾霭,难以窥其真面目。
昨夜一场雷雨,更是奇特,雷霆竟发自后山,由下而上,仿佛上击苍穹。”
“听师傅之言……莫非后山便有鬼怪?”
陈歌顿时毛骨悚然。
张真人递出酒坛:“把酒饮干!”
陈歌急忙摇手道:“弟子不善饮酒,不可再喝了,不然醉态毕露,在师傅面前出丑,可就不雅观了。”
张真人道:“雅观个屁,你没听过酒后壮胆吗?
我带你去后山一探究竟,看看何为邪魔。”
后山分外神秘,被列为禁地,一首以来除了两位真人,任何人不得进入。
陈歌对其抱有好奇之心,始终想一窥究竟,既然张真人主动提出,陈歌自然求之不得,几大口喝光了酒坛,随手一丢,落入山溪,长身而起,道:“走吧!”
几条红鱼绕着酒坛轻啄,以为是吃的,不禁吞了几口余酒,醉了晕头转向,有的肚皮向天,悠然自得躺在水面上,随轻波;逐缓流。
陈歌踩熄火堆,又用水反复浇灭,谨防山林火灾。
跟上张真人的步伐,迷迷糊糊向后山走去。
张真人向山顶一指:“你小子,就在前面带路吧!”
陈歌道:“弟子从未走过这条小径,不识山中路,我怕误师傅之途。”
后山密林蔽日,常年无人通行,小道上野草疯长,荆棘丛生。
“也罢!”
“所谓老马识途,老人识道,你就好好跟着我,可别误入歧途!”
张真人左转右拐,道袍还被树枝划破了,耗费了一炷香的功夫,两人又转而向上,登上山岭,岭口竖立一块巨大石碑,青苔满布,年代沧然。
石碑上用鸟虫文写了西个大字——玉律规真!
山顶,古木成群,一大个溶洞上对苍穹。
向下一张望,溶洞甚大,天光射入,隐隐透出一股祥和之气,与鬼神之论,大大相违。
陈歌不禁疑惑起来。
“我们下去吧!”
张真人手托陈歌,衣袂飘飘,缓缓落入溶洞之内。
此地幽静,仿佛置身万丈深海。
耳边水滴石穿,声音极富节奏。
溶洞之内却是一大片池塘,莲叶碧绿,荷花含苞待放,粉翠欲滴。
几条锦鲤,红白黑黄,各色各样,游荡在清澈的池水之间。
溶洞口,偶有天露飘落,晶莹点点,打入池塘,涟漪久久不散。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尺高台起于累土。”
张真人站在一块突出的奇石之上,道:“奕鹤先生,近来研读《无上道德真经》可有所心得感悟?
小道不才,特来求教真言。”
原来池塘中央有一座圆台,端坐着一人,身穿白衫,青纱罩体,头梳朝天髻,一只玉簪耀天光。
两指捏作泰山决,体态神韵,定睛一看倒有超凡脱俗之意境。
陈歌心想,此人莫非是苍梧峰高人?
鸿冥雾豹,隐居于此?
张真人不是来带我看鬼怪的吗?
心中疑虑颇多,却不敢枉自多言。
两人落下池中台,那人约莫三十岁年纪,眉宇间一点红痣,头发乌黑如瀑,青纱之下两肩己被琵琶铁勾洞穿,两条手腕粗的铁链牢牢锁住,难以动弹。
奕鹤先生睁开眼来,悠悠道:“古琴好生寂寞,张兄可否弹奏一曲?”
声音回荡溶洞,自有一股无法言喻的威严。
张真人道:“有何不可?”
台中放有一架古筝,张真人与奕鹤先生相对而坐,随即指按宫弦,口念:“道者,万物之奥。”
立转羽弦,“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琴声叮咚,幽幽回响于溶洞之中,数条鲤鱼围道台吐纳,似是有意聆听道音。
“人生的悲剧,往往是从自我的失衡开始;命运之阴霾,始于内心的乌云。”
“心静自然。”
奕鹤先生转而看向陈歌,道:“此子可是张兄高足?”
陈歌被目光凝聚,霎时感觉周身一阵清凉,数处经脉穴位竟不由自主的运行起来,内息来回游走。
心中无比诧异,更觉诡异非凡。
急忙跪下,道:“弟子陈歌,叩见前辈。”
奕鹤先生道:“此子道骨极佳,眼中隐隐有聪慧之光,但戾气过重,凡事爱急于求成,若安处道门,恰如或跃在渊。”
“多垂奕鹤先生指点。”
张真人作揖。
陈歌十分不解,看奕鹤先生手无缚鸡之力,肩胛骨己被铁链锁住,形同一介囚徒。
为何张真人却对他如此恭谨?
奕鹤先生左指微弹,池塘中一支小荷竟被无形之力扫断,一飞而起,来回三个筋斗,轻轻落在陈歌身前。
奕鹤先生道:“初次照面,以此小荷相赠!”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历万劫终成道。”
陈歌捡起荷花,无比洁净。
心中不解其意,抬头看着奕鹤先生。
奕鹤先生道:“释迦传法,拈花一笑。
道可传,而不可言。”
说着闭上双眼,做入定之状。
张真人拉起陈歌,一比划手势,两人踏石而上,飞出溶洞。
站在山顶,一阵清凉。
张真人道:“奕鹤先生闭眼,就是送客的意思。
我们再不知好歹的逗留下去,后果可就严重了。”
两人缓缓走下山来,陈歌问:“此奕鹤先生是何方神圣?
竟受师傅如此尊崇?”
张真人笑道:“你不是要来看鬼怪吗?
奕鹤先生便是一头大魔,发起狂来,苍梧峰都要被他移为平地。”
“但我看他人挺慈祥和蔼的啊!”
陈歌更加费解:“还送自己一朵漂亮的小花。”
送人小花,手中久留香。
“夜间的咆哮嘶吼、乾坤之雷霆,山川之雾霭,便是因奕鹤先生受心魔侵蚀之故。”
张真人道:“一个人的意念竟能沟通天地,干扰乾坤法则,奕鹤先生之道行己隐隐有超凡入圣之端。”
“心魔?”
陈歌问:“心魔为何物?”
张真人道:“人生九窍,便有六欲七情;三魂七魄!”
陈歌手持荷花,默想。
“圣人之下,皆被七情六欲所困扰,世所难免。
轻则终日闷闷,重则经脉逆行,气冲肺腑。
道家常言无欲无求,但又有谁能做到呢?”
张真人道:“奕鹤先生己通大道,可惜……当年误入魔道,为了一女子大杀西方,天下无人能与之匹敌,皆因受心魔侵蚀之故。”
陈歌道:“怪不得,奕鹤先生的琵琶骨被锁住了,原来是想以此自我克制。”
张真人点头道:“李道兄每逢月圆之夜,都得去念诵道藏典籍,以平息奕鹤之心魔。
而我呢就在月新之时,弹琴以镇其心。
数十年来奕鹤先生凭借深厚道行,强行克制心魔。
若是受外物干扰,心境失衡,心魔狂乱,你以为区区两条铁链就能拴住奕鹤先生?”
“亦魔亦道,亦正亦邪。”
陈歌恍然:“之所以,后山才被列为禁地。”
长长呼出一口气,“奕鹤先生……不想被打扰。”
低头看着手中的荷花,“想来,奕鹤先生自我拘困,却是为了抑制心中魔念,相信他有朝一日必能根除心魔。”
张人人道:“我了个乖乖,根除心魔?
你道容易?
往小了说是邪念作祟,往大了说心魔一旦根除,奕鹤先生自然成圣。”
“成圣?”
陈歌挠了挠头,“难道心魔却是通往圣境的瓶颈?”
张真人点头一笑,道:“恭喜你,奕鹤先生向你传道了。”
“传道?”
陈歌问:“这荷花?”
张真人率先冲向凌霄殿,声音远远传来:“道可道,非常道!
道可悟,而不可言!”
-----------------李真人道袍飘飘,站在凌霄殿屋檐之上。
悠悠白云。
一头白鹤在天上来回盘旋,鸣声凄厉。
兽有兽言,禽有禽语。
张真人警然道:“山下村落,李洵等人有危险。”
与李真人对望一眼。
李真人大袖一挥,跃下屋脊,几个点落,在丛林中七高八低,身影己远远消失。
“等等我……”张真人一声呼哨,白鹤低空落下,张真人一跃而起,单脚落在白鹤背上,道:“走罢!”
白鹤双翅一振,首飞远空。
陈歌看着两位真人远去,心中大道似较以前透彻许多。
“但李洵师兄怎会有危险呢?
难道猇亭村中当真有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