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牙医王培林,沧州高川人,得高人传授拔牙镶牙绝技,行医三十载。七六年唐山大地震,
他钻入废墟替亡者合拢下颌,被称“仁义圣手”。八三年严打,
他冒险为遭诬陷的女知青拔牙止痛,用祖传麻药代替禁用的***。
九十年代国营牙防所倒闭,他当街摆摊重操旧业。下岗工人围堵时,
他取出金丝楠木为老劳模镶全口牙:“这手艺,饿死也不掺假!”最后满城找他镶牙的人,
张嘴都闪着一片温润金光。---沧州地界,九河下梢,自古多的是奇人异士。高川镇东头,
有座三间土坯房,门楣上悬一块风吹日晒半秃了漆的木板,
上书三个筋骨嶙峋的大字:“牙王林”。此乃沧州地面江湖牙医王培林的招牌。王培林其人,
身量不高,精瘦,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寒夜里的两点星火,又似能穿透皮肉,
直看到骨头缝里去。他这身本事,来得奇绝。少年时在运河边上,
救起个浑身恶疮、奄奄一息的老头子。那老头蜷在他家柴房角落里,咳了七七四十九天,
临咽气前,从贴身油布包里摸出两样东西:一本线装册子,封皮早已磨得发白,
隐约可见《青囊牙经》四个古篆;另一样是个沉甸甸的驴皮卷儿,展开来,
里头裹着三十六件奇形怪状的家伙什儿,长短粗细不一,寒光凛冽,非金非铁,
不知是何材质所铸。老头枯爪般的手死死攥着王培林的手腕,喉咙里“嗬嗬”作响,
浊老眼直勾勾盯着他:“娃儿……心善……传你……饿死……莫……行……骗……”话未尽,
人已僵冷。自那以后,王培林便与这口牙耗上了。他白天给人帮工,夜里守着油灯,
就着那本《青囊牙经》和三十六件牙具,摸索、比划。没活人练手,
就去乱葬岗寻些野狗、甚至无人收敛的枯骨。高川镇外那片乱葬岗,夜半常闻凿骨之声,
伴着野狗呜咽,吓得无人敢近。十年磨砺,他指掌间的力道拿捏得妙到毫巅,
认牙辨骨如观掌纹。一柄形如柳叶、薄如蝉翼的“探海”小钩,在他指间,
能探入牙缝最深处,
勾出嵌塞多年的肉丝鱼刺而不伤分毫;那柄阔口、带弯弧的“拿云”大钳,
号称能拔下龙王爷嘴里最倔强的牙。王培林的手艺,在运河两岸渐渐闯出了名头。
他行医有铁律:穷苦人,看牙随意给,几个鸡蛋,一捧新麦,
甚至一句真心实意的“谢了王师傅”,都成;遇上为富不仁、鱼肉乡里的主儿,
那诊金便贵得吓人,且分文不少。即便如此,他那三间土坯房前,求医问牙的人,
依旧络绎不绝。人们敬他手艺通神,更敬他那份江湖里难得的骨气。---一九七六年,
七月流火。燥热粘稠的空气,死死裹着整个华北平原。那夜,
王培林被一阵从地底深处传来的、沉闷如远古巨兽低吼般的轰隆惊醒。紧接着,大地发了狂!
土坯房像喝醉了酒般剧烈摇晃,房梁吱嘎作响,尘土簌簌而下,仿佛整个天穹都要塌陷下来。
他一个翻身滚下土炕,刚冲出屋门,身后“轰隆”一声巨响,
他住了十几年的“牙王林”招牌,连同那三间土坯房,瞬间化作一堆断壁残垣。
他侥幸立在院中空地上,惊魂未定,举目四望,心却骤然沉到了冰窟窿底。目光所及之处,
哪里还有高川镇的影子?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废墟。死寂中,
渐渐渗入丝丝缕缕的***、哀嚎,最终汇聚成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直冲漆黑的夜空。
大地还在间歇性地抽搐,每一次余震,都引发废墟深处新的坍塌和绝望的尖叫。
广播里很快传来消息:唐山!唐山大地震!震波横扫,高川亦遭重创。天刚蒙蒙亮,
王培林背上他那从不离身的驴皮卷儿,踩着还在微微颤抖的大地,
深一脚浅一脚地扑向已成地狱的镇中心。他加入了***和民兵组成的救援队伍。无需言语,
他佝偻着精瘦的身子,在瓦砾堆里钻进钻出,动作比狸猫还快。那双辨识过无数牙齿的眼睛,
此刻在废墟的缝隙间逡巡,捕捉着极其微弱的生命迹象。“这边!底下有动静!
”他的耳朵贴着断墙,猛地吼了一嗓子,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几个穿绿军装的小战士立刻围拢过来。王培林手脚并用,扒开碎砖烂瓦,
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泥灰和血丝。终于,露出一张妇人惨白的脸,口鼻被尘土糊住,
气息微弱。他小心翼翼清理着,一个战士递过水壶,他蘸湿了衣角,
轻轻擦拭妇人脸上的污垢。妇人眼皮颤动了几下,终于睁开,
茫然地看着上方几张沾满泥土、写满关切的脸。“活着!还活着!”战士们欢呼着,
七手八脚地将妇人抬上担架。王培林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泥灰,看着担架远去,
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慰藉。他直起身,捶了捶酸痛的腰背,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不远处那片临时搭建的、蒙着白布的停尸场。那里,
是另一片无声的、更加沉重的废墟。他默默走过去。
空气里弥漫着生石灰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也掩盖不住那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
一排排蒙着白布的躯体,无声地诉说着灾难的残酷。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正跪在一具小小的遗体旁,哭得浑身抽搐,几乎背过气去。那白布下,露出一只孩子的小手,
冰冷僵硬。王培林的目光,却死死盯住了孩子的脸。白布未能完全遮住孩子的下颌。
那下巴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歪斜着,嘴巴无法合拢,半张着,露出几颗乳牙,
仿佛凝固在一声惊恐的呼喊中。这扭曲的姿态,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王培林的心上。
他见过太多牙齿,活人的,死人的,却从未见过如此令人揪心的景象——一个孩子,连死,
都无法安详地闭上嘴。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一块滚烫的炭。
脚步沉重地挪到那小小的遗体旁,蹲下身子。老太太抬起泪眼,
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精瘦的汉子。王培林没说话,只是动作极轻、极缓地,
掀开了孩子脸上的白布一角。孩子的面容安详,唯有那歪斜的下颌,触目惊心。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却异常稳定的手,先在裤子上用力擦了擦,
仿佛要擦掉上面无形的尘埃。然后,左手轻柔地托住孩子的后脑勺,右手拇指和食指,
小心翼翼地探向那冰冷、僵硬的下颌骨关节处。他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探针,
隔着孩子冰冷的皮肤,感受着骨头的错位。指尖微微发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和温柔,
极其轻微地揉按、推挤。那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
却蕴含着对人体骨骼结构深入骨髓的理解。他屏住呼吸,
全副心神都凝聚在那一点小小的错位上。时间仿佛凝固了。片刻,
只听得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枝折断般的“咔哒”轻响,孩子歪斜的下颌骨,
终于回到了它该在的位置。那张稚嫩的小脸,瞬间恢复了平静,嘴巴自然地合拢了,
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深沉的睡眠。老太太一直呆呆地看着,直到这一刻,
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却不再是方才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她望着王培林,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
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重重地、深深地,将额头抵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王培林轻轻地将白布为孩子重新盖好,盖得平平整整。
他站起身,没有看老太太,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胸中的浊气。那浊气里,
仿佛也带着生石灰的呛人和死亡的无望。他沉默地走向下一具遗体。那双手,
那双曾在活人嘴里施展绝技、让疼痛消弭于无形的手,此刻,在亡者的冰冷中,
只为求得一份逝者最后的体面与安宁。“咔哒…咔哒…”那极其轻微的骨骼复位声,
在死寂的停尸场里,竟显得异常清晰。一个,两个,三个……他佝偻着背,专注地移动着,
如同在完成一场无声的仪式。汗珠从他额角滚落,混着脸上的泥灰,留下道道沟壑。
他的动作越来越熟练,那份专注中的悲悯,却愈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目睹者的心头。渐渐地,
几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卫生员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儿,默默地看着他。没有人说话,
只有风吹过残破布幔的猎猎声,和王培林手下那一声声微弱的“咔哒”。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头发花白、戴着深度眼镜的老医生,走到王培林身边,声音嘶哑而疲惫,
带着浓重的唐山口音:“师傅,您……您这手艺……是积大德啊!
”王培林正为一个年轻男子复位下颌,闻言,手上动作丝毫未停,只是从喉咙深处,
挤出几个干涩的字:“没啥手艺……就图个……闭眼安生。”他的目光,
始终没有离开手下那张年轻却失去温度的脸。
那老医生怔怔地看着他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又看了看他身边摊开的驴皮卷儿里,
那些寒光凛冽、此刻却沾着泥土和血污的奇怪工具,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摘下眼镜,
用力抹了把脸,对旁边一个年轻护士哑声吩咐:“去,给这位……给这位‘圣手’师傅,
倒碗水来!”“仁义圣手”的名号,如同废墟上顽强钻出的草芽,
随着幸存的乡民和救援人员,悄悄在运河两岸流传开来。那不是在活人身上施展的妙手回春,
而是在死亡面前,对生命尊严最后的守护。---震后的疮痍尚未抚平,
时代的车轮裹挟着新的风暴,轰然碾过八十年代初的中国大地。一九八三年,
“严打”的雷霆之势席卷全国,口号震天,标语贴满了大街小巷残存的墙壁。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人人自危,
生怕被卷入那台巨大的、高速运转的“净化”机器。高川镇也未能幸免。这日傍晚,
王培林刚给镇东头李木匠镶好一颗后槽牙,收拾好他那驴皮卷儿准备回家。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刚走到镇口那棵老槐树下,
就见前面围了一群人,水泄不通。人群中央,几个戴红袖箍的“纠察队”成员,
正推搡着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头发散乱,脸上沾着泥污,嘴角破裂,渗出血丝,
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被撕扯得不成样子,露出里面同样破旧的内衫。她死死咬着嘴唇,
眼神里满是屈辱和一种濒临崩溃的倔强,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苏晓梅!你个女流氓!
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伟大成果!腐蚀革命干部!证据确凿!还想抵赖?
”一个满脸横肉的纠察队员唾沫横飞地吼着,猛地推了她一把。苏晓梅一个趔趄,
重重撞在老槐树粗糙的树干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她下意识地捂住左脸颊,
身体因剧痛而蜷缩起来。“老实点!明天开全镇大会批斗你!看你还有什么脸!
”另一个纠察队员恶狠狠地补充道。王培林认得这女子。苏晓梅,是几年前从城里来的知青,
模样清秀,性子安静,在镇小学当民办教师,教娃娃们念书识字,口碑一直不错。前些日子,
听说镇上管知青安置的赵干事,对她有些不清不楚的念头,被她严词拒绝了。怎么转眼间,
就成了“女流氓”?他挤在人群外围,那双锐利的眼睛穿过人缝,
精准地捕捉到了苏晓梅捂着脸颊的动作,以及她痛苦地张开嘴吸气时,
左边嘴角不自然地抽搐和微微肿胀的牙龈轮廓。他的眉头立刻锁紧了。这绝不是普通的撞伤!
这是典型的牙根松动、急性牙髓炎发作的症状!那剧烈的、一跳一跳的疼痛,足以让人发疯。
人群在亢奋的口号声和纠察队员的呵斥声中渐渐散去,
苏晓梅被两个壮实的妇女连拖带拽地押往镇革委会后院临时关押的柴房。王培林的心,
像被那“拿云”大钳狠狠夹了一下。他认得苏晓梅的眼神,那里面除了屈辱,
还有深不见底的恐惧——对那场即将到来的、足以毁灭一切的批斗大会的恐惧。更要命的,
是那钻心的牙痛,此刻正无情地撕扯着她仅存的意志。他仿佛能听到她牙髓深处神经在尖叫。
夜色,像浓稠的墨汁,彻底泼满了高川镇。王培林没有回他那震后临时搭起的窝棚。
他悄无声息地绕到镇革委会后院。那柴房连个正经窗户都没有,只在靠近房檐的高处,
留了个一尺见方、钉着几根木条的小气窗。里面隐约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像受伤的小猫。王培林像壁虎一样贴着粗糙的土墙,手脚并用,几下就攀到了气窗旁。
他扒着木条缝隙往里瞧。借着窗外一点惨淡的月光,只见苏晓梅蜷缩在角落的柴草堆上,
双手死死捂着脸,身体筛糠般抖着,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那呜咽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