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松开了手,仿佛扔掉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身体失去了那股钳制的力道,我猛地向后一靠,脊背重重撞在冰凉的真皮座椅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下巴被他捏过的地方,残留着清晰的、冰冷的痛感,混合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屈辱,迅速蔓延开来。
窗外,暴雨依旧倾盆,冲刷着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车内,死寂无声,只有我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喘息。
库里南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平稳地驶离了“云顶”那令人窒息的霓虹灯牌,滑入无边无际的雨夜,朝着一个早己标好价码的牢笼驶去。
我闭上眼,弟弟病弱的脸庞在黑暗中浮现。
为了他,这影子,我当定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洒在光洁如镜的胡桃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几何图形。
空气里飘浮着昂贵的咖啡豆研磨后的醇厚香气,混合着家具上光及淡淡的柠檬味。
这里是沈砚位于半山腰的别墅,空旷、奢华,像一个巨大的、没有温度的陈列馆。
我坐在餐厅角落一张线条冷硬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笔首,几乎有些僵硬。
面前的骨瓷杯里,深褐色的液体冒着细微的热气。
一个穿着剪裁合体西装、表情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王管家,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立在我身侧。
“林小姐,”王管家的声音平淡无波,没有丝毫温度,递过来一个厚厚的文件夹,“这是周小姐日常习惯的详细记录,包括饮食习惯、作息时间、阅读偏好、常用香水品牌与型号、以及…”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身上那件明显不合时宜的、属于我自己的旧T恤,沈先生希望您尽快熟悉并融入。”
我接过那沉甸甸的文件夹,指尖冰凉。
翻开第一页,一张抓拍的照片赫然入目。
照片上的女子站在一片开满白色小花的庭院里,穿着一条剪裁极简的米白色亚麻长裙,海藻般微卷的长发随意披散,侧着脸,阳光在她细腻的肌肤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微微垂着眼睫,唇角弯着一个安静恬淡的弧度,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姿态是浑然天成的优雅松弛。
周清漪。
沈砚心尖上那个不可触碰的白月光,也是我此刻需要复刻的“正品”。
照片旁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咖啡:只喝埃塞俄比亚耶加雪菲手冲,水温92℃,粉水比1:15,不加糖奶,偏好使用日本Hario V60陶瓷滤杯。”
“端杯姿势:左手托杯碟,右手拇指与食指轻捏杯耳,无名指与小指自然微曲,尾指不可翘起。
啜饮时视线微垂,角度约15°。”
我的目光从照片移到眼前自己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上。
杯身是冰冷的骨瓷,杯耳小巧。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照片上那个凝固的瞬间,模仿着,伸出左手,有些笨拙地去托那光滑的杯碟底部。
“角度低了,林小姐。”
王管家的声音像一把精准的尺子,“杯碟边缘应恰好落在您左手虎口上方一寸的位置。
请保持手腕稳定,不要晃动。”
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我僵硬地调整着手腕的角度,感觉那块小小的杯碟沉重得像块烙铁。
然后,右手小心翼翼地伸向杯耳,拇指和食指试图模仿照片里那种看似随意实则刻意的“轻捏”。
“指关节过于紧绷,显得刻意。”
王管家的视线锐利如鹰,“请放松,想象那只是一片羽毛。
注意无名指与小指的弧度,要自然流畅,像被微风拂过。”
我咬住下唇内侧,逼迫自己放松手指,努力让那几根不听话的指头弯出所谓的“自然流畅”。
终于,杯耳被我捏住,杯口凑近唇边。
我学着照片里周清漪的样子,视线向下垂落。
“视线垂落角度过大,接近30°了,林小姐。”
王管家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精确,“15°,请记住,是15°。
那是一种含蓄的优雅,不是低头认错。”
15°?
这该死的15°到底在哪里?!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又被我死死压下。
我僵硬地抬了抬下巴,调整着视线角度,然后啜饮了一小口。
滚烫苦涩的液体瞬间灼烧着舌尖,和我平时习惯加奶加糖的味道截然不同,一股强烈的排斥感让我几乎要皱起眉头。
但我忍住了,强迫自己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任由那纯粹的苦涩在口腔里蔓延。
“很好。”
王管家终于吐出了这两个字,然而那语气里听不出丝毫赞许,只有任务达成的漠然。
“请保持。
接下来是发型部分。
周小姐偏爱自然蓬松的微卷长发,发梢弧度需保持在135°左右,避免刻板的波浪卷。
撩发时,需用右手食指与中指第二指节处,从耳后轻轻带过一缕发丝,动作要轻缓,目光需同时自然流转,看向侧下方约45°方向。”
他将另一张放大的照片推到我面前,上面是周清漪一个撩发的瞬间定格。
每一个细节都被红圈标注得清清楚楚。
我放下那杯冰冷的咖啡,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看着照片上那个被精确到角度的完美姿态,再看看自己淋雨后略显毛躁、随意扎起的马尾,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疲惫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阳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亮得刺眼,这华丽而空旷的别墅,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舞台。
而我,一个笨拙的替身演员,正在导演苛刻的目光下,排练着一场注定无法拥有自己灵魂的戏码。
模仿她的姿态,复刻她的习惯,成为她的影子……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清晰地提醒我,那个叫林晚的自己,正在被一点点擦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