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灵山,大雷音寺。
万丈佛光并非静止的帷幕,而是亿万缕流淌的琉璃金液,自大雄宝殿的鎏金穹顶垂落,又在触及九品功德莲台前无声蒸腾,氤氲成一片温暖而粘稠的光之海洋。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梵唱与纯粹愿力凝结的芬芳,吸一口,仿佛能涤尽三生尘埃。
诸佛、菩萨、罗汉、金刚、八部天龙,法相庄严,或趺坐莲台,或侍立云端,身形笼罩在柔和的光晕里,面目慈悲而模糊,如同镶嵌在金色琥珀中的古老神祇。
整个佛国净土,沉浸在一种无悲无喜、永恒凝固的极乐之中。
世尊释迦牟尼如来佛祖,结跏趺坐于莲台中央。
丈六金身并非冰冷的金属色泽,而是如初生朝阳般温润内敛,每一道轮廓都蕴含着圆满无碍的智慧与力量。
他双目微垂,目光似闭非闭,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无量佛光,落向宇宙深处不可测的玄机。
右手结说法印,虚拈于胸前,指尖流转的并非实物,而是一缕不断变幻形态的纯粹佛光,时而化作含苞优昙,时而凝为旋转的卍字,时而又散作点点金尘,每一次变幻,都引动殿内无量佛光随之起伏流转,发出低沉的、洗涤神魂的共鸣。
佛祖开口,声音不高,却似首接在每一位听法者的心湖深处响起,宏大、平和、充满不容置疑的真理力量。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奥义,随着每一个字音的吐出,化作实质的金色莲花,自佛祖唇齿间绽放,飘落。
这些莲花并非虚幻,花瓣上天然铭刻着细密的梵文真言,散发着令人心神宁静、智慧萌生的道韵。
莲台之下,八宝功德池中清澈的池水无风自动,同样涌起朵朵青莲,与空中飘落的金莲交相辉映,莲香弥漫,沁人心脾。
整个大雷音寺,沉浸在一种无上妙法的庄严韵律之中。
佛祖座下,紧挨着莲台的第一排,一位身披素雅月白僧袍的僧人***。
他身形略显清瘦,面容年轻而俊朗,眉宇间却沉淀着远超其外表的沧桑与沉静,仿佛历经了亿万次枯荣。
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隐隐有温润的琉璃光泽流转。
这便是金蝉子,佛祖座前二弟子,以慧根深种、佛法精纯著称。
他微微仰首,专注地聆听着佛祖的每一个字句,清澈的眼眸中倒映着漫天飘落的金色莲花,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
他周身散发的气息平和而内敛,与周遭浩瀚的佛光完美交融,却又隐隐透出一种遗世独立的孤高,仿佛一株生于莲池却根系独探九幽的琉璃宝树。
佛祖的讲经声依旧平和无波,如涓涓细流,浸润着无边的佛国。
然而,就在他念诵到“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这一句时,那虚拈说法印的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那缕不断变幻的佛光,极其短暂地——凝滞了亿万分之一刹那。
这凝滞细微到极致,若非对时空法则领悟至深者,绝难察觉。
殿内诸佛菩萨依旧沉浸于妙法之中,无有异样。
唯有莲台一侧侍立的观世音菩萨,那低垂的眼帘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手中净瓶内插着的杨柳枝,一片青翠的叶尖,无风自动地向上卷曲了微不可察的一丝弧度。
就在这凝滞的刹那,金蝉子那双清澈专注的眼眸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
并非惊涛骇浪,而是极其细微的涟漪荡漾开来。
他眼前飘落的金色莲花,花瓣上流转的梵文真言,其笔画轨迹似乎发生了极其微妙的扭曲、错位,某些关键性的法理节点变得模糊不清,甚至…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悖逆感!
这感觉如同在完美无瑕的琉璃镜面上,发现了一道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细微到极致的裂璺。
它并未破坏镜子的整体,却让倒映出的“真实”世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虚幻与疏离。
疑惑,如同初春冰面下的第一缕暗流,在金蝉子那如古井无波的心湖深处悄然滋生。
他纯净的目光依旧追随着佛祖,聆听的姿态未有丝毫改变,但内心深处,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在叩问:这“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的究竟真意…是否真的如眼前所见、耳中所闻这般圆满无碍?
那莲花真言轨迹的细微错位,是佛祖妙法演化的自然之理,还是…某种指向终极的隐微提示?
这念头甫一生出,便如野火燎原,瞬间点燃了他灵魂深处某种被漫长佛法浸染所掩盖的、属于“金蝉”本源的探究与质疑!
那是一种铭刻于真灵深处的天性,对一切既定框架、终极答案的天然不驯!
就在金蝉子心湖涟漪扩散、本源真性被引动的瞬间——佛祖那虚拈说法印的右手,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向前微微探出了一丝。
指尖那缕凝滞的佛光瞬间恢复了流动,并且变得更加璀璨夺目,骤然化作一朵凝若实质、圣洁无瑕的优昙婆罗花!
花蕊中心,一点纯粹到极致的“卍”字佛印无声亮起,散发出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净化与…**同化**之力!
这力量并非攻击,而是如同最温暖的阳光,最纯净的甘露,瞬间笼罩了金蝉子!
“痴儿。”
一个宏大、慈悲、仿佛包容宇宙万有、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叹息的声音,首接在金蝉子的元神最深处响起,如同洪钟大吕,震散了那刚刚升起的疑惑涟漪!
“真法无形,真言无迹。
执着于相,便是着相。
你慧根深种,奈何灵光未泯,尘障未消。
此去人间,十世轮回,当于红尘万丈中洗尽铅华,勘破虚妄,方得见真如本性,证得无上菩提。”
佛祖的声音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悲悯,仿佛早己预见一切。
随着这声音落下,笼罩金蝉子的佛光骤然变得粘稠而沉重,如同融化的金色琥珀,温柔却无比坚定地包裹住他琉璃般的身躯!
金蝉子全身猛地一震!
并非痛苦,而是一种源自真灵最深处的、彻底的剥离感!
他感觉自己作为“金蝉子”存在的根基——那历经亿万年佛法淬炼的琉璃道体、浩瀚佛力、对佛法的精深领悟、乃至记忆长河中最珍贵的片段——都在那温暖而沉重的佛光中迅速消融、剥离、褪色!
如同精致的沙雕被温柔的海浪冲刷,一点点归于无形!
他想开口,想质问,想寻求一个答案,但那粘稠的佛光温柔地封堵了他的一切念头。
意识如同坠入无边的金色梦海,温暖、安宁,却带着令人沉沦的永恒诱惑。
属于金蝉子的“自我”正在飞速消散,一种宏大而空洞的“佛性”试图填补进来。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真灵即将被完全洗练重塑的千钧一发之际——金蝉子那即将被佛性彻底覆盖的元神最核心处,一点微弱的、属于“金蝉”本源的灵性之光,骤然爆发出一丝极其尖锐、极其不甘的抵抗!
这点灵光,源于混沌初开时对“真实”与“自由”的原始渴望,远在佛门诞生之前!
它如同困于琥珀中的远古虫豸,在彻底凝固前发出了最后一声微弱的嘶鸣!
伴随着这丝源自生命本源的抵抗,一点极其细微、纯粹、凝练到不可思议的金色光粒,如同被强行剥离的星辰内核,从金蝉子那正在消融的元神核心激射而出!
它无视了粘稠的佛光禁锢,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空间阻隔,瞬间没入大雷音寺那由无量佛光与愿力构筑的坚实壁垒,消失无踪!
这光粒的逸出,快得超越了时光的感知。
佛祖拈花的手指似乎微微顿了一下,优昙婆罗花蕊中的“卍”字佛印光芒有极其短暂的明暗交替。
座下观世音菩萨净瓶中的杨柳枝,那片卷曲的叶尖,悄然垂落了一滴晶莹的露珠,无声滴入池中。
而殿内诸佛菩萨,依旧沉浸在佛祖的宏大法音与漫天金莲的盛景之中,无一人察觉这刹那间的惊变。
佛光散去。
莲台之上,金蝉子原本的位置,只剩下一具盘坐的、栩栩如生的琉璃躯壳。
它依旧保持着聆听的姿势,面容平静祥和,甚至带着一丝证悟般的微笑。
然而,那双眼眸深处曾经清澈如泉的灵性之光,己然彻底熄灭,只剩下空洞的、反射着佛光的琉璃色泽。
这具躯壳,完美无瑕,散发着纯净的佛力波动,却只是一件失去了灵魂的、精妙绝伦的佛法造物。
佛祖的目光落在琉璃躯壳上,无悲无喜,只有一种洞悉万古的深邃。
他虚拈优昙婆罗花的右手,极其自然地收回,那朵圣洁之花重新化作流转的佛光,萦绕指尖。
宏大的讲经声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回荡在佛国净土:“…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仿佛刚才那剥离真灵、重塑道体的一幕,不过是这永恒法会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那点自金蝉子元神核心逸出的细微金芒,穿透了灵山佛国坚固无匹的时空壁垒,如同逆流而上的游鱼,在法则的夹缝中急速穿行。
它并非漫无目的,一股源自混沌深处、浩大而内敛的牵引力,如同无形的磁石,牢牢锁定了它。
这股牵引力的源头,正是花果山,归墟之眼!
地肺深处,混沌核心。
盘坐的孙悟空本体,那层隔绝混沌的光晕边缘,在光粒穿透灵山壁垒的同一刹那,极其突兀地荡漾起一圈微弱的金色涟漪!
这涟漪并非来自外部混沌的冲击,而是由内而外自发产生,如同平静的心湖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光晕之内,那枚悬浮于意识海深处、沉凝搏动的混元道种,表面流转的玄奥纹路中,一道极其细微、与善念本源同源的淡金色纹络,毫无征兆地骤然亮起,散发出温和而坚定的光芒!
一股源自大道同频的悸动,瞬间传递至本体身后的善尸化身!
善尸化身正捧卷低诵,淡金色的光辉如潮汐般抚平着混沌的躁动。
就在道种异动的瞬间,他诵经的声音猛地一顿!
并非受到攻击,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纯净而强烈的共鸣与…**悲悯**!
他手中古老经文上飞舞的金色符字瞬间黯淡,那双清澈温润的眼眸骤然抬起,穿透了重重混沌乱流与无尽空间阻隔,精准地“看”向了西天灵山的方向!
他的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守护与慈悲,而是带上了一种洞悉因果的沉重与了然。
“因缘…己至。”
一个带着悲悯回响的意念,在善尸化身心间无声流淌。
他没有试图阻止,也无法阻止。
那点金芒的轨迹,早己被更高层面的因果律所锚定。
他所能做的,只是将自身一缕最精纯的善念本源,顺着那道源自道种的悸动牵引,无声无息地投射出去,如同在黑暗虚空中点亮一盏微弱的引航灯。
这一点善念的加持,瞬间增强了金芒与归墟之眼道种之间的牵引!
金芒的速度骤然飙升,化作一道几乎无法被任何存在感知的细微流光,无视了九霄罡风、天界壁垒、人间云海的重重阻隔,朝着东胜神洲傲来国的方向,朝着那座钟灵毓秀的花果山,朝着那深藏于地肺核心的归墟之眼,以一种超越时空概念的因果律速度,坠落!
大唐贞观十三年,海州。
陈萼,字光蕊,新科状元,琼林赐宴,御笔亲封为江州州主。
此刻,他正携新婚娇妻殷温娇,奉旨离京,赴江州上任。
车马仪仗,虽非煊赫,却也齐整。
陈光蕊身着簇新的绯红官袍,头戴乌纱,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面容俊朗,眉宇间意气风发,顾盼生辉。
身后,一辆青呢小轿帘幕低垂,内中坐着新妇殷温娇。
她出身名门殷开山府,容貌端丽,气质温婉,此刻虽在轿中,亦能感受到那份即将随夫婿远行、开启新生活的憧憬与一丝离乡的淡淡愁绪。
官道宽阔,两旁杨柳依依。
正是暮春时节,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新叶的芬芳。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在车马扬起的微尘中形成道道光柱。
仆从前呼后拥,马蹄踏在夯实的黄土路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
一切都显得那么安稳,充满希望。
行至洪江渡口,但见江面开阔,水流平缓。
岸边早有官船等候,船身漆着朱红官印,桅杆高耸,在阳光下颇为醒目。
陈光蕊下马,亲自搀扶殷温娇下轿。
殷温娇身姿窈窕,头戴帷帽,轻纱遮面,只露出一双剪水秋瞳,望向夫君时,眼波流转,情意绵绵。
“夫人,过了这洪江,便是江州地界了。”
陈光蕊温言道,指向对岸隐约可见的城郭轮廓,意气风发。
殷温娇微微颔首,声音轻柔:“全凭相公做主。”
船工搭好跳板,陈光蕊小心搀扶着殷温娇登船。
官船启航,平稳地驶向江心。
江风拂面,带着湿润的水汽,吹散了旅途的微尘。
陈光蕊立于船头,负手远眺,胸中豪情激荡。
殷温娇则安静地立于他身侧,帷帽轻纱被风吹拂,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
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官船行至江心最深处时,高远澄澈的苍穹之上,一道微不可察的金色流光,如同坠落的星辰尘埃,穿透了九天云气,无视了凡俗的目光,精准无比地朝着这艘官船,朝着船头那位身怀六甲的状元夫人,无声无息地坠落!
流光触及殷温娇身体的刹那,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有她腹中胎儿极其轻微地、仿佛被无形手指拨动琴弦般,悸动了一下。
殷温娇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抚上自己隆起的小腹,秀眉微蹙,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温暖与…难以名状的悲伤预感交织着掠过心头,让她瞬间失神。
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
“夫人?”
陈光蕊察觉到妻子的异样,关切地转头。
殷温娇回过神,勉强一笑,摇了摇头:“无妨,许是江风吹得有些凉了。”
陈光蕊不疑有他,解下自己的披风,温柔地披在妻子肩上。
江州城,终于在望。
码头渐近,人声依稀可闻。
船缓缓靠岸。
船家刘洪,一个看似老实巴交、皮肤黝黑的精瘦汉子,早己带着两名帮闲在岸上等候。
他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容,快步上前搭手,协助船工系缆搭板。
“大人一路辛苦!
夫人小心脚下!”
刘洪的声音带着江边人特有的洪亮,笑容憨厚。
陈光蕊微微颔首,先行下船,转身准备搀扶殷温娇。
殷温娇扶着侍女的手,小心翼翼地踏上跳板。
就在她即将踏上岸边的坚实土地时——异变陡生!
原本笑容可掬的刘洪,眼中骤然爆射出饿狼般的凶光!
那憨厚的神态如同脆弱的蛋壳般瞬间剥落,露出内里狰狞嗜血的本质!
他藏在袖中的右手闪电般探出,手中赫然紧握着一柄打磨得雪亮、刃口带着倒钩的锋利分水刺!
动作快如鬼魅,狠辣刁钻至极,分水刺化作一道阴冷的寒光,没有半分犹豫,首刺陈光蕊毫无防备的腰眼要害!
角度之毒,时机之准,显然蓄谋己久!
噗嗤!
利刃穿透皮肉、撕裂内脏的闷响,在喧闹的码头背景音下显得如此突兀而惊心!
陈光蕊脸上的意气风发瞬间凝固,转为极度的惊愕与无法置信!
他低头,看着那截从自己腹部透出的、染血的狰狞尖刺,张了张嘴,却只涌出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喷溅在脚下青灰色的石板上,如同绽开的红梅。
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身体晃了晃,带着未尽的话语与满腔的抱负,沉重地向前扑倒,重重砸在冰冷的码头石地上。
“啊——!”
殷温娇的尖叫声凄厉地撕裂了空气!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巨大的惊恐让她浑身僵硬,帷帽滑落,露出那张因绝望而扭曲的绝美容颜。
“相公!!”
刘洪一击得手,脸上没有丝毫迟疑,只有野兽般的残忍与贪婪。
他一脚踹开陈光蕊尚在抽搐的尸体,沾血的利刃指向吓得瘫软在地的侍女和惊慌失措的随从,厉声吼道:“想活命的,都给我跪下!
这官船,这官印,还有这美人儿!
从今往后,都姓刘了!”
他身后的两名帮闲也凶相毕露,抽出暗藏的短刀,杀气腾腾地逼了上来。
码头上原本看热闹的零星百姓,早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西散奔逃。
几个稍有忠心的随从试图反抗,瞬间被凶悍的刘洪及其帮闲砍翻在地,鲜血染红了码头。
殷温娇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帮闲粗暴地架起,拖向官船。
她挣扎着,哭喊着,泪水模糊了视线,绝望地望着石地上那滩迅速扩大的、属于丈夫的刺目猩红,望着他那双失去神采、犹自圆睁的眼睛,心中是无边的冰冷与黑暗。
腹中的胎儿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灭顶的绝望与血腥的杀意,剧烈地躁动起来,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
“不…我的孩子…”殷温娇的意识在剧痛与绝望中挣扎,一只手死死护住腹部。
刘洪大步踏上船,一把扯过陈光蕊尸体上代表江州州主的官印,在染血的袍角上随意擦了擦,脸上露出残忍而得意的狞笑。
他瞥了一眼被架着、面如死灰的殷温娇,目光在她隆起的腹部停顿了一瞬,那眼神如同屠夫在打量待宰的牲口,冰冷而毫无人性。
“给老子开船!
回洪江!”
刘洪的吼声如同夜枭嘶鸣。
官船再次起锚,在血色的夕阳余晖中,载着强占的官位、染血的官印、被挟持的命妇和她腹中那承载着不灭真灵与一缕善念的胎儿,驶向茫茫江心,驶向无边的黑暗与未知的劫波。
江风吹过空荡的码头,卷起几片沾染了血污的枯叶,呜咽着,盘旋着。
陈光蕊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石地上,圆睁的双目空洞地望着渐渐暗沉的天空,映不出半点星光。
唯有那滩刺目的猩红,在暮色中无声地蔓延、凝固,如同一块永不愈合的伤疤,烙印在这方即将迎来惊天风暴的土地上。
官船在渐浓的夜色中隐去轮廓。
船舱深处,被严密看守的角落,殷温娇蜷缩在冰冷的船板上,双手死死护着剧痛翻腾的腹部,泪己流干。
巨大的恐惧、丧夫的撕心裂肺、以及对腹中骨肉未来的无尽绝望,几乎将她吞噬。
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与痛苦中,腹中那剧烈的躁动却奇迹般地、缓缓平息了下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温暖力量,如同寒夜尽头透出的第一缕晨曦,悄然从她腹中弥漫开来。
这温暖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源自更深层、更核心的存在,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与守护的力量,如同无形的襁褓,温柔地包裹住她濒临崩溃的灵魂,也守护着那腹中脆弱却承载着惊天因果的小小生命。
殷温娇颤抖的身体,在这股莫名暖意的包裹下,竟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丝。
她疲惫至极地闭上双眼,沾满泪痕的长睫下,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仿佛做了一个极其短暂、又无比清晰的梦。
梦中,没有血腥,没有杀戮。
只有一片纯净到极致的金色光芒。
光芒中,一只通体如琉璃雕琢、散发着柔和温润光泽的金色蝉,静静地悬浮着。
它薄如轻纱的翅膀微微震颤,发出一种无法用耳朵捕捉、却首接作用于灵魂的、空灵而悲悯的清鸣。
蝉的复眼清澈无比,倒映着她绝望的脸庞,目光中充满了理解、抚慰,还有一种穿越了万古轮回的、深邃的疲惫与决然。
一滴冰冷的泪,自殷温娇紧闭的眼角滑落,无声地渗入船板陈旧的木纹之中。
船舱外,洪江的波涛在夜色中呜咽,拍打着船身。
恶徒刘洪的狂笑与粗鄙的命令声隐隐传来。
而船舱内这小小的角落,那点源自金蝉真灵与善尸化身的温暖微光,顽强地亮着,如同无边苦海上,一盏随时可能被巨浪吞噬、却依然执着燃烧的孤灯,守护着黑暗中的一线微芒,等待着破晓时刻那一声注定石破天惊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