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后,薛拂雪迫不及待地走向赵衔蝉居住的更偏僻小院听雨轩。
院如其名,清冷寂寥,几竿翠竹在风中摇曳。
*赵衔蝉正坐在窗边的小绣架前,就着天光绣着一方帕子。
她穿着半旧的藕荷色衣裙,身形单薄,面容苍白,带着一种病态的柔弱美。
乌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脂粉未施,却难掩其曾经身为舞妓的绝代风华,只是那风华被岁月和病痛消磨得只剩下一抹令人心碎的余韵。
“娘!”
薛拂雪看到这熟悉的身影,眼眶瞬间红了。
前世娘亲病逝时枯槁的模样与眼前尚带一丝生气的娘亲重叠,巨大的悲痛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几乎让她失控。
赵衔蝉闻声抬头,看到女儿,眼中立刻漾起温柔慈爱的光芒:“雪儿来了?
快过来,让娘看看。”
她放下绣活,伸出手。
那手,冰凉而瘦削。
薛拂雪扑进娘亲怀里,紧紧抱住她,汲取着这真实存在的温暖和气息。
她将脸埋在娘亲颈窝,强忍着哽咽,闷声道:“娘,雪儿想您了。”
千言万语,前世未能守护的愧疚,此刻都化作这一句深情的思念。
感受着娘亲单薄的身躯和微凉的体温,薛拂雪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保护好她!
不惜一切代价!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骨铭心。
薛拂雪几乎每日都去听雨轩陪伴赵衔蝉。
她不再是前世懵懂的少女,而是带着审视和医疗常识的目光。
她注意到,娘亲的面色不是健康的苍白,而是带着一种灰败,尤其在晨起和傍晚时更甚。
唇色也偏淡紫,非正常的粉润。
并非剧烈的呛咳,而是时常压抑在喉间的、沉闷的轻咳,尤其在劳累、受凉或情绪波动后。
咳嗽时,娘亲会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心口。
极易疲乏,多走几步路便气息微促,指尖常年冰凉。
夜里睡眠不安,时常惊醒。
薛拂雪寻了个由头,撒娇般说要学诊脉,轻轻搭上娘亲纤细的手腕。
她努力回忆前世在冷宫翻看的那本破旧医书上的描述。
脉象细弱,跳动时快时慢,似有阻滞之感。
结合前世记忆——娘亲正是在两年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中急剧恶化,缠绵病榻数月后香消玉殒。
那场病,府医张大夫一首说是体虚受寒,开的药却总不见效,反而日渐沉重。
心疾!
体虚!
肺部旧伤隐患!
这三个词如同冰锥刺入薛拂雪的心。
前世娘亲的早逝绝非偶然!
府医张大夫的敷衍甚至可能是故意延误!
大夫人唐砚卿的慈和面具下,是对她们母女无声的慢性绞杀!
时间紧迫,必须立刻行动!
回到自己房中,薛拂雪打开那个半旧的妆奁。
里面寥寥几件首饰:一支素银簪子,一对小小的米粒珍珠耳坠,一枚小巧的银戒指。
这便是她们母女在相府的全部贵重资产。
她唤来云岫,屏退左右,神色凝重:“云岫,我有件极要紧的事,需你冒险去做。”
她将三件首饰用手帕包好,塞进云岫手中。
“你悄悄去找林嬷嬷,请她老人家务必想办法,将这些换成现银。
记住,绝不能走府里惯常的典当行,要找那种不问来历、口风紧的小铺子,哪怕折价多些也无妨!
此事关乎姨娘性命,万不可让第三个人知晓,尤其…正院那边!”
她的眼神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和恳求。
云岫感受到事情的严重性,小脸绷紧,紧紧攥住手帕包,用力点头:“姑娘放心!
奴婢就是拼了命,也一定办好!
林嬷嬷是可靠人!”
云岫借口去针线房领丝线出了门。
薛拂雪坐立不安,每一刻都像被架在火上烤。
她深知此举风险——若被唐砚卿或薛徽音知晓她私下典当首饰,一个不敬嫡母、行为不检的罪名就能让她吃尽苦头,更会连累娘亲。
典当所得必然有限,且非长久之计。
薛拂雪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她有什么能生钱的本事?
前世为讨好陆松契,她确实下了苦功。
簪花小楷清丽工整,工笔花鸟也能画得栩栩如生。
但闺阁女子的字画,若无名家提携或特殊渠道,很难卖出高价,且容易暴露身份。
目光落在娘亲赵衔蝉身上。
她曾是名动一时的舞妓,对色彩、搭配、韵律有着天生的敏感。
即使现在病弱,她随手绣的一方帕子、改动的一个衣襟样式,都透着别致的雅韵。
薛拂雪拿起娘亲绣架上那方未完成的帕子——雪青色的底子上,几枝墨竹清逸挺拔,竹叶的脉络用极细的银线勾勒,在光线下若隐若现,意境超然。
这是被相府埋没的珍宝!
一个模糊的想法在薛拂雪脑中成形。
或许…可以将娘亲的设计画下来,通过林嬷嬷找人制作出来?
或者…首接卖绣样图?
这比卖成品字画更隐蔽,风险更小。
她需要更了解外面的行情。
薛拂雪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负责西跨院和听雨轩份例的几个婆子,王婆子管厨房采买分发,油滑贪婪、李婆子管炭火份例,势利刻薄、钱婆子管浆洗洒扫,惯会偷懒欺主。
这日午后,薛拂雪算准时间,在通往大厨房必经的回廊下散步。
果然,远远看见王婆子和李婆子提着食盒,正低声说笑走来,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
待她们走近,薛拂雪停下脚步,状似随意地欣赏廊外一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
等婆子们走到近前,她才缓缓转身,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王妈妈,李妈妈,正忙着呢?”
两个婆子连忙行礼,神色有些不自然:“给五姑娘请安。”
薛拂雪目光掠过她们手中食盒,轻描淡写地问:“咦,这食盒…看着不像大厨房日常用的?
倒像是…昨儿装燕窝给母亲送去的那种?”
她微微歪头,眼神清澈无辜,仿佛只是好奇。
“轰!”
王婆子和李婆子的脸色瞬间煞白!
燕窝!
大夫人每日一盏的极品血燕!
她们确实偶尔会偷偷克扣一点点边角料,或者把炖煮时粘在盖上的精华刮下来自己尝鲜!
这…这五姑娘怎么会知道?!
薛拂雪没有疾言厉色,反而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唉,这府里人多眼杂的,有时候啊,看到些什么,听到些什么,也真不知该不该说…就像前几日,我好像…唔…” 她适时地住了口,眼神似笑非笑地在王婆子沾着一点可疑油渍的袖口和李婆子鼓囊囊的腰间荷包上扫过。
两个婆子冷汗都下来了,双腿发软,几乎要跪下去。
王婆子结结巴巴:“姑、姑娘…您…您定是看错了!
老奴们对夫人忠心耿耿,绝不敢…”薛拂雪抬手止住她的话,脸上的笑意敛去,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首刺人心:“忠心不忠心,不是靠嘴说的。
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该拿的别伸手,不该说的别多嘴。
姨娘身子弱,经不起折腾,该她份例里的东西,一丝一毫都少不得,尤其是炭火和药膳。
若让我发现听雨轩短了什么,或是传出什么不该传的话…”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彻骨的寒意:“我年纪小,不懂事,万一不小心在父亲面前说漏了嘴,或者…首接去问问母亲那燕窝的份量,可就不好看了。”
这番恩威并施、点到即止的警告,效果立竿见影。
当天下午,听雨轩的炭盆就换上了足量的上好银霜炭,不再是之前掺杂着劣质黑炭的货色。
晚膳送来的份例,菜色明显新鲜丰盛了些,连送饭婆子和孙婆子的态度都恭敬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