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就背!
不就是《药性赋》吗?
顾云深,你给我等着!”
她对着济世堂那古朴的招牌,无声地、咬牙切齿地立誓,小巧的鼻翼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微微翕动。
济世堂后院,书房。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透过糊着素白绵纸的雕花木窗棂,在靠墙那张巨大的红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书案上堆叠着高高低低的线装书、泛黄的卷轴,以及一沓沓用镇纸压着的、写满蝇头小楷的医案。
空气里浮动着旧纸、墨锭和若有似无的干燥草药混合的气息,沉静而肃穆。
顾云深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一本纸页泛黄、边角磨损的《本草纲目》。
他看得专注,修长的手指偶尔翻过一页,发出轻微又清晰的“沙沙”声,在过分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昨夜处理一个急诊的腹痛病人,几乎熬到天亮。
笃,笃笃。
极轻、极有规律的叩门声响起,打破了书房的沉寂。
顾云深翻书的手指顿住,没有抬头,只淡淡道:“进。”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林晚星探进半个身子。
她今天换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色棉布斜襟衫,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在脑后,脸上未施脂粉,只余下一点熬夜留下的淡淡青影,却更衬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落入了星子。
“顾医生,”她的声音刻意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努力模仿的、学究式的刻板,“《药性赋》,我背好了。”
顾云深这才抬起眼。
阳光正好掠过窗格,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投下细碎的光点。
他的目光落在林晚星脸上,掠过她眼底的青影,在她强作镇定却掩不住一丝紧张和期待的神情上停留了一瞬。
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嗯。”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鼓励,甚至没有让她坐下。
那一个“嗯”字,平静得像石子投入深井,连回音都吝啬。
林晚星心里那点小小的得意和期待,瞬间被这盆冷水浇熄了大半。
她暗自吸了口气,挺首背脊,走到书案前约莫三步远的地方站定,清了清嗓子,开始背诵:“诸药赋性,此类最寒……”她的声音起初带着点紧绷的滞涩,像新琴上未调好的弦。
但很快,那熟悉的韵律和内容便如溪流般顺畅起来,语速逐渐平稳,吐字清晰,在沉静的书房里回荡,“犀角解乎心热,羚羊清乎肺肝……泽泻利水通淋而补阴不足,海藻散瘿破气而治疝何难……”顾云深静静地听着,身体微微后靠,目光落在窗棂投下的光影里跳跃的微尘上,仿佛在神游物外。
只是当林晚星背到“闻之菊花能明目而清头风”时,他搁在扶手上的食指,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一下,又轻轻落下。
而背到“射干疗咽闭而消痈毒”时,他搁在书页边缘的拇指,无声地捻过纸页的毛边。
“……大抵寒热温凉,识其性而用得其宜;升降浮沉,明其理而施无不效。”
林晚星终于背完最后一句,尾音落下,书房里重归寂静。
她屏住呼吸,等待着,手心微微沁出薄汗。
顾云深的目光终于从浮尘上收回,重新聚焦在她脸上。
他沉默了几秒,那短暂的几秒,对林晚星来说却漫长得如同熬过了一碗苦涩的药汤。
“尚可。”
薄唇微启,吐出两个依旧听不出什么温度的字。
他随手从案头拿起一本薄薄的、装订粗糙的蓝皮册子,封面用端正的小楷写着《汤头歌诀》。
“这个,三日后。”
他将册子往前推了推,动作随意得像递出一张无关紧要的处方笺。
林晚星眼底瞬间燃起的光,被这轻飘飘的“尚可”和紧接着的《汤头歌诀》又压下去大半。
她咬了咬下唇,上前一步,拿起那本薄册子。
纸张粗糙,边缘还有些毛刺,翻开来,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楷的歌诀。
“知道了。”
她低声应道,努力压下心头那点翻腾的委屈和不甘,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
顾云深的声音再次响起。
林晚星脚步一顿,心猛地一跳,带着一丝渺茫的期待回头。
顾云深的目光却并未看她,而是落在她刚才站立位置旁边的地板上。
那里,躺着一小片指甲盖大小、边缘不规则的浅褐色薄片,散发着淡淡的、类似桂皮的甜香。
“你掉的,”他语气平淡,“肉桂屑。
下次,注意整洁。”
说完,他重新低下头,翻开了那本厚重的《本草纲目》,仿佛刚才只是指出了一处无关紧要的尘埃。
林晚星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这次是羞臊的。
她飞快地弯腰捡起那片肉桂屑,紧紧攥在手心,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书房。
那薄薄的《汤头歌诀》册子,被她捏得边缘都起了皱。
走出书房,穿过连接前后院那短短的、被茂盛金银花藤蔓半遮半掩的回廊时,她听到前面药房传来顾松年老爷子中气十足、带着明显笑意的声音,似乎在跟谁闲聊:“……哈哈,年轻人嘛,火气旺点好,那丫头有股子韧劲!
云深那小子,面上冷,心里指不定怎么较劲呢……等着瞧吧,这‘尚可’后面,憋着大招呢……”林晚星脚步一顿,攥着肉桂屑的手更紧了,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她恨恨地瞪了一眼药房的方向,又回头瞥了一眼紧闭的书房门,心里那点委屈和倔强彻底拧成了一股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