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风沙间隙艰难爬行。
树生像沉默的骆驼,早出晚归。
他在砾石坡用铁镐刨开板结地面,按父亲笔记,挖深坑,铺上从几十里外拉来的珍贵羊粪,再覆膜保墒。
汗水滴在滚烫沙土上,瞬间消失。
他不再与女儿正面冲突,只在禾苗背书包出门时,默默塞两个煮熟的沙地土豆,或在她挑灯夜读时,悄悄放一碗温热的沙棘汤在桌角。
禾苗的沉默是更尖锐的抵抗。
她几乎不和父亲说话,只是更拼命地读书。
昏黄油灯下,她瘦削的脊背挺得笔首,像绷紧的弦。
书页翻动声是家里唯一向上的声响。
她手腕上多了块廉价的塑料电子表,跳动的红色数字像在倒计时。
夜深人静,王秀英总在女儿压抑的啜泣声中醒来,闷闷的,像被巨石压着。
秀英躺在炕上,听着风声、女儿抽泣、丈夫沉重的翻身,感觉自己也被埋进了沙里。
秀英并非只知抱怨。
她像戈壁滩上的骆驼刺,在贫瘠中寻找生机。
她偷偷用省下的口粮,跟邻村换了几株耐旱的沙葱苗,种在背风的窗根下,每天用洗菜水小心浇灌。
又央求村支书老赵,从县妇联争取到一笔小额无息贷款,买回五只小羊羔,圈在废弃的半截土墙里。
她盘算着,羊大了能卖钱,羊粪能给树生种树。
日子,就在这微末的希望和巨大的无望中,一天天熬着。
冲突发生在禾苗中考后。
她考上了县高中,但学费和生活费像一座大山。
饭桌上,树生闷头抽烟,许久才说:“女娃家,认几个字就行了,早点……”话没说完,禾苗“啪”地放下筷子,眼睛通红:“认字就行了?
然后像娘一样,一辈子困死在这沙窝窝里?
还是像爷爷,把命填进去?”
她指着窗外,“你看看!
除了沙,还有啥?”
“啪!”
树生猛地拍桌,碗筷震得跳起,“沙窝窝咋了?
埋汰你了?
没这沙窝窝,你喝西北风长大?”
“我宁愿喝西北风!”
禾苗尖叫着站起来,泪水决堤,“我受够了!
受够了这天天吃沙的日子!
受够了看你往沙子里白填力气!
爷爷填了命,你还要填啥?
填我吗?”
她抓起那个旧书包,狠狠摔在地上,“我死也不要留在这!”
秀英扑过去想抱住女儿,禾苗却挣脱开,冲回里屋,门摔得山响。
留下树生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秀英蹲下身,捡起书包,拍掉上面的灰,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补丁,眼泪无声地掉。
那个闷热的夏末,一张皱巴巴的汇款单和一封简短的信,像石子投入死水。
信是禾苗托人写的:“爹,娘:我到南边了。
有老乡介绍进了厂。
安顿好了。
勿念。
工资寄回一半。
苗。”
信纸轻飘飘,却有千斤重。
秀英捏着汇款单和信纸,手抖得厉害,眼泪大颗掉下洇开墨迹。
她望向门口。
树生蹲在门槛外抽烟,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背对着屋里,肩膀垮塌着,像一夜被抽走了脊梁。
只有夹烟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烟头的红光在昏暗中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