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数控车床的警报灯闪成血红色，主轴箱像犯了疟疾似的抖，铁屑甩在防护玻璃上，划出蜘蛛网般的裂痕。程野戴着劳保手套摸了摸导轨，冰凉的金属震得他指骨发麻，这动静不对，比他前世在波音工厂见过的故障机床还邪乎——那回是液压系统进了空气，可这台德玛吉的抽搐，倒像老辈人说的“中了邪”。“都让让！让让！”王师傅扛着听针跑过来，铜制的探头往床身上一贴，花白的眉毛拧成疙瘩，“轴承响！声儿跟磨剪子戗菜刀似的，带沙！”他吐掉嘴里的旱烟，烟丝落在操作面板上，跟显示屏上跳动的德文警报相映成趣。程野凑过去，看见屏幕上蹦出“Vibrationsüberschreitung”，想起在夜校啃的德语教材，这词儿首译是“振动超标”，可在三车间的语境里，就是“铁驴发疯”。李小萌举着油壶挤过来，美甲刚做的豹纹被铁屑崩掉半拉，露出底下咬得秃噜皮的指甲。“程哥，液压油加了，导轨也刮了，咋还晃悠？”她的睫毛膏晕成黑眼圈，跟程野熬夜画图纸时一个模样。程野没吭声，蹲下身用塞尺量地脚螺栓，0.3毫米的间隙，按说明书该用垫片调，可车间哪来那么精准的玩意儿——上个月连擦机床的棉纱都得省着用。“找张硬纸片！”程野突然站起来，安全帽撞在横梁上，“赵姐，您那煎饼刮板借使使！”孙二姐正蹲在机床边啃窝头，听见这话把竹刮板往油盘里一摔：“介是檀木的！刮坏了你赔？”程野己经抢过刮板，在导轨上来回蹭，竹片上立刻显出深浅不一的刮痕——东北角洼了3毫，跟他用塞尺量的分毫不差。“垫东西！”王师傅把扳手敲得山响，“找硬实的！”李小萌突然尖叫：“狗不理的包装纸！昨儿剩的！”她从工具箱里翻出张油乎乎的纸，上面还印着包子褶的压痕。程野接过来叠了三叠，塞进地脚螺栓下，机床的抖动果然轻了些，像头累瘫的牲口喘粗气。可警报灯还亮着，主轴箱依然哼唧，活像老辈人说的“没断根儿”。“得找配重！”程野盯着旋转的主轴，突然想起爷爷讲过的老故事，“当年造导弹，整流罩振动，老师傅往里头塞了袋沙子！”话音未落，俄专家安德烈捧着咖啡进来，金边眼镜在灯光下闪着光：“哈拉少！你们在跳舞？机床需要节奏感？”他的中文带着伏特加味儿，手指戳着抖动的主轴箱，“这要做动平衡，你们没有设备，只能……”“介叫海河牌配重！”程野突然把煎饼竹耙***齿轮箱，耙子上还沾着甜面酱，“您脑袋晃悠不？晃就对了！”安德烈惊得咖啡洒在白大褂上，深褐色的液体在“莫斯科机床厂”的徽章上漫开。更邪乎的是，竹耙滴下的甜面酱挂在齿轮上，机床的振幅竟然真小了，像被糖粘住了神经。“酱料阻尼效应？！”安德烈摘下眼镜擦了又擦，“这是新的理论？”程野没理他，盯着主轴转速表——800转，还是高。他突然想起车间仓库里那堆报废的飞轮，都是老机床拆下来的铸铁玩意儿，重得能砸死人。“王师傅！抬飞轮！”他喊声未落，就见五个老爷们儿哼哧哼哧抬来个铁疙瘩，上面还刻着“1953年制”的字样。“搁哪儿？”老钳工张叔抹着汗，扳手在飞轮上敲出火星。程野指着主轴箱侧边的吊装孔：“就这儿！当镇纸使！”安德烈在一旁首划十字，俄语骂骂咧咧的，大概是说“野蛮操作”。可当飞轮挂上的瞬间，机床的抖动猛地降了，警报灯闪了两下，灭了。车间里突然静得能听见李瘸子拄拐杖的声音，他扒在门口喊：“程小子！食堂炖了肉！”“别急！”程野摸出藏在劳保服里的水平仪，这是用玻璃罐头瓶做的，里头灌着带颜色的水，“还得调水平！”他把罐头瓶往导轨上一放，气泡歪向南边。“孙二姐！再拿张包装纸！”这回是全聚德的烤鸭袋，油亮的锡纸在机床灯光下晃眼。垫了三层锡纸后，气泡终于居中了，程野长舒口气，后槽牙都酸了。安德烈突然鼓起掌来，咖啡杯在手里晃：“天才！这是东方的魔法！”他掏出笔记本狂写，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像极了机床走刀。程野没搭理他，蹲在机床底下检查油路，发现回油管里卡着片铁屑，形状跟刘大锤前天卖的钛合金边角料一个样。“准是那小子干的！”他把铁屑捏在手里，金属的凉意渗进皮肤，“偷着往油路里塞废料，想搞破坏！”李小萌突然指着操作面板喊：“程哥！屏幕亮了！”众人凑过去，只见德文警报变成了生产界面，主轴转速稳定在600转，进给量也正常了。王师傅吐掉旱烟，用扳手敲了敲飞轮：“嘿！这老玩意儿比洋货靠谱！”程野没说话，盯着切削液循环系统——里面的油液黑黢黢的，混着甜面酱和铁屑，活像碗馊了的杂烩汤。“跳腰鼓！”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庆祝机床复活！”只见李瘸子从工具箱里摸出副快板，王师傅抄起安全帽当鼓，孙二姐把煎饼刮板敲得山响。程野被推到中间，手里还攥着那片钛合金铁屑，随着鼓点晃悠。安德烈看得目瞪口呆，跟着节奏拍巴掌，咖啡洒了一裤子也不在乎。机床的主轴还在转，嗡嗡声跟快板声混在一起，倒真像安塞腰鼓的鼓点。“介节奏能压住振动！”程野喊着，把铁屑塞进裤兜，“跟咱导弹试车一个道理，共振了就得用节奏盖过去！”李瘸子的快板突然加速，“哒啷哒啷”的声响震得机床都跟着颤，可怪了，主轴的抖动愣是没再起来。李小萌跳得最欢，美甲掉光了也不管，边跳边喊：“误差没我对象心眼儿偏差大！”引来哄堂大笑。正跳着，程野突然看见机床显示屏上的时间——1992年6月15日，跟他前世记忆里第三机床厂爆炸的日子分毫不差。他的笑容猛地僵在脸上，盯着飞转的主轴，那声音突然变得刺耳，像极了前世爆炸前的预警鸣笛。安德烈还在鼓掌，用中文喊着“再来一个”，可程野只觉得后背发凉，裤兜里的钛合金铁屑硌得他大腿生疼。“停！都停下！”他突然推开人群，安全帽掉在地上，“关机床！快关！”众人被他吓住了，李瘸子的快板停在半空。程野扑向急停按钮，手指刚碰到红色的按钮帽，机床突然自己停了，主轴惯性转动着，发出“吱呀”的声响，像口老钟走完了最后一格。操作面板上的灯全灭了，只有紧急警报灯还亮着，一明一灭，映着程野煞白的脸。安德烈凑过来，用万用表测了测电路：“没短路，没过载……”他突然指着冷却系统，“哦豁！切削液怎么是棕色的？”程野弯腰看去，只见循环池里漂着半块煎饼，大概是刚才跳舞时掉进去的，甜面酱混着机油，把冷却液染成了酱油色。“都怪我！”李小萌哭丧着脸，美甲残片掉在地上，“我跳的时候手绢飞进去了……”程野没理她，盯着机床底座的排水口，那里渗出几滴暗红色的液体，不是切削液，倒像血。他突然想起爷爷说过，老机床有灵性，闹毛病前会“掉泪”。“疏散！所有人疏散！”程野抓起安全帽往门外跑，“王师傅！断总电源！孙二姐！搬灭火器！”众人被他的气势镇住，稀里糊涂往外跑。安德烈还在摆弄万用表，嘴里嘟囔着“灵异事件”。程野冲回去拽他，却听见机床内部传来“咔嗒”一声，像极了保险栓拉开的动静。“快跑！”他把安德烈推出车间，自己刚跑到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沉闷的响声——不是爆炸，倒像谁把一筐铁球倒进了水池。回头看去，机床的防护玻璃上凝着水珠，冷却液从底座汩汩流出，里面还漂着半片狗不理包装纸。“咋回事？”王师傅举着灭火器跑回来，满脸是汗。程野蹲在地上，捡起那片钛合金铁屑，金属上沾着暗红的液体，凑近闻闻，不是血，是液压油里掺了铁锈。“有人搞鬼。”他低声说，指尖划过铁屑的切口，“这玩意儿是用线切割切的，咱车间没这设备。”安德烈突然指着机床显示屏，上面不知何时出现了行俄文：“这是……警告？说主轴轴承温度过高，自动停机了。”程野抬头看向窗外，夕阳把车间染成血色，起重机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具躺着的导弹。他想起前世爆炸后，现场也发现了类似的钛合金碎片，当时定性为“意外事故”。“收工！”程野把铁屑塞进工具盒，“今儿都早点回家！”众人面面相觑，李瘸子的快板还在手里晃。程野没解释，摸出藏在机床脚垫下的笔记本，上面画着导弹尾翼的草图，边角用铅笔写着：“用飞轮配重法可解振动，需注意轴承温度。”走出车间时，月亮己经升起来，照得机床的影子老长。程野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看见李小萌抱着工具箱追上来，美甲全掉了，露出光秃秃的指甲。“程哥，”她递过个油纸包，“给你留的肉包，加了俩鸡蛋。”程野接过来，包子还热乎，油渗过纸背，烫得他手心发颤。他想起前世爆炸那天，也是李小萌给他留了肉包，结果没来得及吃。远处传来火车鸣笛，是开往北京的列车，汽笛声在夜空里拉得老长，像极了机床过载时的哀鸣。他咬了口包子，肉馅混着机油味，突然觉得这味道挺熟悉——跟爷爷当年偷偷在导弹车间煮的茶叶蛋一个味儿。裤兜里的铁屑硌着大腿，像颗定时炸弹，在1992年的月光下，滋滋地冒着只有他能听见的火星。车间的窗户里，那台德玛吉机床还在静默着，主轴箱上沾的甜面酱己经干结，像道未愈合的伤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