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云城,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
蝉鸣撕心裂肺,像是要把积攒了一整个夏天的燥热,全数泼洒在这片老旧的小区里。
福源小区中央那方小小的凉亭,是陈墨的“道场”。
两根褪了漆的红柱子撑着灰扑扑的水泥顶棚,几张磨得油亮的石凳围着一张笨重的石桌。
角落里,一张藤编躺椅成了陈墨的专属王座。
他此刻陷在里面,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软塌塌地贴着椅背。
一件洗得发白、领口都磨出了毛边的灰色旧T恤,一条同样看不出本色的宽松沙滩裤,脚上一双夹脚趾的人字拖,一只还半挂在脚上摇摇欲坠,另一只则不知何时滑落在地,沾了些尘土。
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几缕汗湿的刘海贴在额角。
他眯着眼,手机举在离脸不到一尺的距离,屏幕的光映着他那张带着几分长期睡眠不足的苍白和彻底放弃挣扎的慵懒的脸。
手指偶尔在屏幕上划拉两下,短视频聒噪的背景音乐混杂着夸张的笑声,成了这午后燥热里微不足道的一丝点缀。
凉亭外,是小区日常的喧嚣。
几个穿着鲜艳广场舞服的大妈,正占据着旁边一小块还算平整的水泥地,音箱里震耳欲聋地播放着《最炫民族风》。
领头的王大妈,身段扭得格外卖力,红绸扇子舞得虎虎生风,额角渗着亮晶晶的汗珠。
一曲终了,大妈们停下来喝水擦汗,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凉亭里那尊雷打不动的“雕像”。
“啧,”王大妈拧上保温杯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穿透蝉鸣飘进凉亭,“有些人啊,年纪轻轻,精气神儿还没我们这些跳广场舞的老太太足!
大好光阴,就这么瘫着,跟滩烂泥似的,啧啧啧……”旁边一个短发大妈立刻接腔,嗓门拔高了几分,眼神首往凉亭瞟:“就是!
我家那小子,跟他差不多大,人家在省城大公司,一个月挣这个数!”
她比划了个手势,一脸自豪,“再看看这个?
天天窝这儿,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倒是会享福!
也不知道爹妈怎么教的,白瞎了那副好皮囊!”
“好皮囊顶饭吃啊?
能当钱花?”
另一个大妈嗤笑,“这年头,没本事没出息,长得再俊也是白搭!
我看啊,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凉亭里,陈墨划拉屏幕的手指顿了一下。
那些夹枪带棒、刻意拔高的议论声,像细小的砂砾,钻进耳朵里,有点硌人,但也就那么一下。
他眼皮都没抬,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耗尽了全身力气的慵懒,在窄小的躺椅里艰难地翻了个身。
藤椅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
他侧过脸,避开手机屏幕刺眼的反光,眯着眼望向亭外那群精神矍铄的大妈,声音拖得老长,带着刚睡醒似的沙哑和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惫懒:“王大妈——您这舞步,铿锵有力,虎虎生风,好是好……就是动静稍微大了点,震得我吸收日月精华的节奏都乱了套……您看,我这光合作用都快进行不下去了……”“噗嗤!”
旁边一个刚搬来不久、看热闹的年轻妈妈没忍住笑出了声。
王大妈被噎得一滞,脸上那点得意瞬间挂不住了,涨得通红。
她刚要叉腰开骂,陈墨己经慢悠悠地把脸转了回去,重新举起手机,手指又开始在屏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划拉着,仿佛刚才那句只是梦呓。
那副油盐不进、彻底躺平任嘲的姿态,反而让王大妈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难受,只能恨恨地剜了凉亭方向一眼,对着音箱按钮狠狠一按。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更高亢的歌声瞬间炸响,大妈们扭动得更卖力了,像是要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在舞步上。
陈墨把手机音量调大了些,盖过外面的喧嚣。
屏幕上花花绿绿的短视频快速切换,夸张的笑声和洗脑的配乐充斥耳膜。
可他的眼神却没什么焦点,透过那层薄薄的液晶屏幕,似乎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夏天。
他拖着行李箱,像一条被扔出豪华鱼缸的观赏鱼,茫然地站在云城火车站汹涌的人潮里。
身后,是那个庞大、冰冷、等级森严的陈氏家族。
他是陈家的三少爷,至少名义上是。
一个私生子,一个在权力倾轧的夹缝里尴尬生存、最终因为“不够上进”、“缺乏家族荣誉感”而被“放养”的边缘人。
“去云城吧,分公司那边给你挂个闲职。”
管家福伯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又或者只是彻底的公式化,“老爷子……也是为你好,换个环境,静静心。”
“静心?”
陈墨当时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他知道,这不过是体面流放的另一种说法。
家族不需要一个不按规矩出牌、对争权夺利毫无兴趣的“废物”。
于是,他来了。
拿着家族象征性给的一笔“安置费”,租下了福源小区这套一室一厅的老破小。
闲职?
他连那个分公司的门朝哪开都没去打听。
那笔钱,够他躺一阵子了。
他选择了小区中央这座凉亭作为据点。
一开始只是偶尔来晒太阳发呆,后来发现这里视野开阔,人来人往,八卦信息丰富,而且自带“废柴”氛围加成,能完美地隔绝掉大部分无意义的社交打扰。
渐渐地,他就把这里当成了家,那把藤椅成了他的床。
三年。
整整三年。
他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的种子,没有破土而出的欲望,就这么安静地、自得其乐地腐烂着。
他成了福源小区一个活生生的反面教材,一个被大妈们用来教育儿孙的“废物”典型,一个邻居们茶余饭后带着优越感或同情心谈论的“凉亭居士”。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他自己模糊的倒影。
那张脸依旧年轻,眉眼轮廓甚至称得上俊朗,只是被一层厚厚的、名为“颓废”的灰尘掩盖了所有光彩。
他伸手,用指关节蹭了蹭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有点扎手。
“烂泥就烂泥吧,”陈墨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含混在手机外放的歌声里,只有他自己听得清,“至少……烂得舒服。”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身体更深地陷进那把吱呀作响的藤椅里,闭上了眼睛。
亭外的喧嚣、大妈的议论、灼热的阳光,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了。
世界只剩下身下藤条的触感,和皮肤上阳光带来的微烫。
烂泥也有烂泥的生存哲学。
比如,彻底躺平,放弃挣扎。
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那片熟悉的、混沌的倦怠中时,一阵由远及近、带着明显优越感的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脆响,混合着男人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像两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凉亭周围那层慵懒的空气屏障,精准地扎进他的耳膜。
“薇薇,你确定……就是这儿?
这地方也太……”男人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尾音拖长,仿佛多吸一口这里的空气都是罪过。
紧接着,是一个陈墨曾无比熟悉、此刻却淬满了冰碴的女声,尖锐地响起,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拉扯神经:“陈墨!
你给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