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在死寂的深夜里被无限放大，像重锤，一下下砸在林栋紧绷的神经上。
他死死攥着手机，屏幕上是那张幽暗海水中悬浮的金属锚坠照片，还有那句透着诡异寒意的文字：他体温37.2℃体温37.2℃？
一个活人的体温！
王浩没死？
那坠崖的撞击声，礁石上的血迹，沙滩上的拖痕……这张照片是谁拍的？
在哪里拍的？
为什么发给他？
是警告？
是嘲弄？
还是……勒索的开端？
冷汗瞬间浸透了林栋的后背，比刚才淋的暴雨还要冰冷刺骨。
他猛地抬头，惊惶的目光扫过昏暗嘈杂的车厢。
疲惫的旅人歪在硬座上昏睡，鼾声此起彼伏。
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低声哼着摇篮曲。
远处有人在泡面，劣质香精的气味弥漫开来。
一切看似寻常，却又仿佛每一道投向他的目光都暗藏审视。
那个未知号码背后的眼睛，是否就藏在这摇晃的铁皮牢笼里？
他强迫自己低下头，手指颤抖着想要回拨那个未知号码，却显示空号。
再点开图片，试图放大细节。
浑浊的海水，模糊的锚坠，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背景是深邃的黑暗，无法判断具***置。
37.2℃，这个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的数字，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窒息感再次袭来。
“让一让！
麻烦让一让！”
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带着急促的喘息在身旁响起。
林栋下意识地缩紧身体，侧过腿。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牛仔裤和灰色连帽卫衣的女孩正费力地拖着一个硕大的、看起来很旧的行李箱，试图挤进他对面的空座位。
箱子似乎很沉，轮子在过道凹凸不平的地毯上卡了一下，女孩一个趔趄，箱子“砰”地一声歪倒，拉链崩开了一条不小的口子。
几件叠好的衣服散落出来，同时滚出的，还有一个用塑料袋简单包裹的长条形物体。
塑料膜在撞击下裂开，露出了里面染着大片暗褐色污渍的纱布卷。
更刺眼的，是一本蓝皮病历本的一角，上面隐约可见“XX市妇幼保健院”的红色印章，以及……“妇科”两个字。
林栋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
对面的女孩却反应极快，几乎是扑跪下去，手忙脚乱地将散落的衣物和那包染血的纱布塞回箱子，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仓皇。
她用力拉上裂开的拉链，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节上有几道新鲜的擦伤，边缘红肿。
“对……对不起！”
她抬起头，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昏暗的光线下，林栋看清了她的脸。
很年轻，大概和他差不多年纪，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嘴唇紧紧抿着，没有一丝血色。
最让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大而空洞，像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雾气，深处却藏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惊惶和警惕，目光扫过林栋时，带着本能的戒备和闪躲。
“没事。”
林栋喉咙发干，勉强挤出两个字，也迅速移开视线。
他不想惹麻烦，更不想和任何人有过多接触。
他只想把自己缩成一团，消失在角落里。
女孩把巨大的行李箱推到座位下，自己抱着一个瘪瘪的双肩包，蜷缩在对面的座位上，把连帽衫的帽子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紧绷的下颌线条。
她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将自己紧紧包裹在阴影里。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火车单调的轰鸣和车厢里各种杂音。
林栋的目光却无法控制地再次飘向那个塞在座位下的行李箱。
染血的纱布……妇科病历……还有她刚才那种绝望的、仿佛被逼到悬崖边的眼神……这个女孩，身上也藏着不能触碰的秘密吗？
一种同病相怜的、冰冷的寒意，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停在了他们座位旁边的过道上。
“小伙子，姑娘，去纶克？”
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低的、显得很随和的腔调。
林栋心头一凛，警惕地抬头。
是个约莫西十多岁的男人，穿着熨烫平整但款式过时的灰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堆着温和的笑容，手里还拿着一个颇有质感的黑色公文包。
看起来像个跑业务的，或者小公司的中层管理。
他的目光在低着头的林栋和蜷缩着的女孩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林栋脸上，笑容加深了几分，显得格外“和蔼可亲”。
“嗯。”
林栋含糊地应了一声，手指在背包带子上无意识地收紧。
“巧了，我也是去纶克。”
男人自然地坐到了林栋旁边的空位上，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烟草和廉价须后水的味道飘了过来。
“这大半夜的，都不容易啊。
看你们的样子，是学生吧？
放暑假了？”
林栋身体僵硬，没有回答。
对面的女孩把头埋得更低，帽檐下的阴影更深了。
男人似乎毫不在意他们的冷淡，自顾自地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个看起来很精致的银色保温杯，拧开盖子，一股劣质茶叶的涩味飘散出来。
他喝了一口，咂咂嘴，目光状似无意地再次扫过林栋和他对面的女孩。
“现在找工作难啊，尤其像你们这样刚出校门的学生。”
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过来人的感慨，“纶克那边机会是多，但人生地不熟的，容易被人坑。
包吃住？
高薪？
那都是骗傻子的。”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推心置腹的味道，“不过嘛……路子总是有的。
就看你们愿不愿意吃点苦，有没有那个胆量了。”
他从公文包内侧口袋里抽出两张名片大小的硬质卡片，递了过来。
卡片设计得简洁甚至有些简陋，上面只有一行加粗的黑色宋体字：启航人力·暑期精英计划下方是一串手机号码和一个东港市的地址。
“我姓李，叫我老李就行。
我们公司专做高端人才储备的，跟纶克那边不少大企业都有合作。
这次招的就是有潜力的年轻人，培训期包吃住，地点就在我们纶克的分部大楼，环境绝对好。”
老李笑容可掬，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点深，“主要做市场推广、商务洽谈之类的，底薪加提成，做得好了一个月拿这个数都不是问题。”
他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晃了晃。
五千？
林栋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了一下。
这对一个急于逃亡、身无分文的学生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诱惑。
包吃住……一个安全的落脚点……可以暂时躲开追捕……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接那张卡片。
“别喝他们给的水……”一个极低、极轻，带着细微颤抖的声音，像蚊子哼哼一样钻进林栋的耳朵。
林栋的手猛地顿在半空。
他愕然抬头，看向对面。
蜷缩在阴影里的女孩依旧低着头，帽檐压得死死的，仿佛刚才那声提醒只是他的幻觉。
但林栋确定自己听到了。
那声音里的恐惧，真实得刺骨。
老李似乎没听见，依旧举着卡片，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怎么？
小伙子，机会难得啊。
看看这姑娘，肯定也是去东港找机会的吧？
一起呗，互相有个照应。”
他顺势把另一张卡片递向对面的女孩。
女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没有抬头，也没有伸手去接。
林栋的指尖离那张薄薄的卡片只有几厘米。
包吃住，高薪，暂时安全……这些字眼疯狂地诱惑着他。
但女孩那句带着血腥气味的警告，还有她行李箱里滚出的染血纱布和老李身上那股混合着烟草、须后水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
像冰冷的针，扎破了他刚刚升起的侥幸。
老李身上的气味，和王浩身上那股试图用古龙水掩盖的消毒水味，在记忆深处诡异地重合了。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林栋的脊椎。
“我……我再想想。”
林栋缩回手，声音干涩。
老李脸上的笑容淡了一分，但依旧维持着：“行，年轻人谨慎点好。
想通了随时打名片上的电话。”
他把两张卡片放在林栋面前的小桌板上，又拿起保温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水。
林栋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张卡片。
白色的硬卡纸，普通的印刷，但就在老李放下的瞬间，车厢顶棚摇晃的灯光似乎掠过卡片表面，留下几点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比纸张本身颜色略深一些的微小墨点。
它们极其微小，排列也毫无规律，如果不是光线角度的巧合和林栋此刻高度紧张的状态，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那是什么？
印刷瑕疵？
还是……“查票了查票了！
各位旅客请出示车票和身份证！”
穿着藏蓝色制服的乘务员洪亮的声音打破了车厢后半段的沉寂，正由远及近地查过来。
林栋的心再次悬起。
他摸向自己口袋里的车票和学生证，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对面。
女孩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死死攥着双肩包的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乘务员很快查到了他们这一排。
“车票，身份证。”
乘务员是个西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面色严肃，目光锐利。
林栋赶紧递上自己的学生证和车票。
乘务员仔细看了看照片，又抬眼打量了一下林栋憔悴的脸，没说什么，在票上打了个孔，还给他。
接着，他的目光转向蜷缩在对面阴影里的女孩。
“你的。”
声音带着不容置疑。
女孩的身体又抖了一下，动作迟缓地从双肩包外侧一个拉链口袋里摸出身份证和一张皱巴巴的车票，低着头递过去。
乘务员接过，先看了看车票，目光随即落在身份证上。
他拿着身份证，凑近了些，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看着上面的信息。
时间仿佛凝固了。
林栋屏住呼吸，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老李坐在旁边，慢条斯理地拧着保温杯的盖子，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几秒钟后，乘务员抬起头，目光如炬，锐利的视线穿透昏暗的光线，牢牢钉在女孩低垂的头上，眉头紧紧皱起，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某种确认的意味：“苏雪儿？
纶克市……明德路？”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点刻意强调的冷硬，“陈明达陈主任……是你什么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