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池漾澜,瓦檐荡雨,东宫八凤殿,太子妃端坐上首,座下跪着一个身着艳红裙装的女人,女人的高髻松垂,五凤挂珠钗长长的流苏垂至肩膀。
“太子妃召妾来,所为何事?”
“不知妾做错了什么,请太子妃明言。”
“难道是因为侍寝?
昨个是初一,按祖制,殿下该留宿八凤殿,妾也劝过殿下,实在是殿下睡惯了宜秋宫的床,妾又怎么敢忤逆殿下呢?”
“太子妃心中有气,妾难辞其咎,可如此为难到底有失嫡妻风范,更是打了太子殿下的脸。”
半个时辰过去,凄凄求饶也好,明里暗里威胁也好,无论说什么,上位者都不予回应,连眼神都不曾向下施舍一寸,好像眼前就没有人,或者说,没拿这位当人。
“太子妃还要妾跪在这多久,殿下回后院,不能无人照顾,妾先行告退。”
理不理会是一回事,让不让人走是另一回事,没等女人起身,左右人手立即上前将人压住,死死按在地上。
“太子妃这是做什么!
无故羁押东宫侧妃,您就不怕太后娘娘问责吗!”
“放开我!
放开我!”
“太子妃让人骗我过来,就为了看我下跪吗?
还是想趁着殿下不在,处决了我?”
“太子妃自己不讨殿下喜欢,应该自省,牵连无辜是何道理!”
“我与殿下青梅竹马,情深义重,你敢动我,长孙氏也救不了你!”
无人理会。
女人口中的殿下,东宫储君,正在东宫明德殿议政。
半个时辰前,太子妃去找过他,太子近侍金弼在殿前拦住人,说明太子与朝臣议事,不便谒见。
太子妃的近侍玉辅上前说:“国事要紧,太子妃本无意搅扰,确实有事请见殿下,既然殿下忙着,太子妃在偏殿等等也使得的。”
金弼笑得颇有深意,躬身恭敬道:“殿下早有吩咐,东宫后院的事统归太子妃掌管。
殿下政务繁忙,分身乏术,东宫内院的人也好,事也好,全凭太子妃处置。”
太子妃抿唇微笑,转身就走,吩咐人守在明德殿外,太子殿下一出明德殿,立刻请到八凤殿。
又半个时辰过去,明德殿的大门终于打开,朝臣陆续离开,金弼弓着身进入内殿,走到上座,压低声音道:“太子妃身边的玉成在殿外,请太子去一趟八凤殿,说太子妃有要事。”
金冠玉带紫蟒袍,龙威燕颔的太子爷令人不敢首视。
“一个时辰了,还没处置?”
金弼也想不明白,怪乎哉:“奴才与太子妃说了,难道是太子妃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朱漆描金管笔落下最后一个字,太子爷松了松筋骨,疲惫地闭目舒了口气,起身往外走,金弼紧随其后。
太子爷边走边说:“生怕太后不找她麻烦。”
金弼拍马屁:“有您在,还怕什么麻烦呢!”
是吗,料定他会帮忙?
太子爷心情不错,快步朝八凤殿走去。
“太子哥哥!”
一进殿,跪在地上的良娣就扑了过来,抱着太子爷的腿哭得梨花带雨,金弼赶紧把人扶起来,借着撑扶不动声色地给人拉开。
太子妃站着微微福身,算是行礼了。
太子朝着上位走,抬手一摆示意她也坐,夫妻俩同坐上首,一同看着良娣挽着帕子拭泪。
宫女从旁给太子爷端上一盏云山茶。
太子殿下俨乎其然:“怎么回事。”
良娣抢先道:“太子妃嫉妒妾得您的宠爱,不分由说将妾扣在八凤殿罚跪,妾都跪了一个时辰了,太子哥哥再晚点来,妾恐怕就见不到您了。”
太子转侧看了眼,当事人太子妃端坐着,不发一言。
“是吗,这都是太子妃亲口说的?”
良娣咽了咽口水,没有再抢答,明显心虚,这么安静了一会儿,方才忍不住道:“这还用说吗,妾素来恭敬,从不曾得罪过太子妃,太子妃如不是争宠善妒,何必为难。”
太子抿唇,喝着茶,顿觉索然无味。
太子妃闻到茶香,问:“这茶怎么样。”
太子爷有些失望地说:“不好。”
言归正传:“太子妃,何故如此。”
究竟什么事,是她关起门来解决不了,非要把他找来的。
良娣再次抢先:“太子妃召妾来八凤殿,妾来了,规规矩矩地请安,太子妃不叫妾起身,也不言明罪责,妾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太子妃,竟要被太子妃这样为难。”
好歹是太后教导出来的女人,从前也算有点手段,怎的一下吓唬就乱了章法,规矩不都不记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得烫脚。
太子看向妻子,云袍青襟,眉目淡然,端坐在侧,不急不徐,完全没把良娣的控诉放眼里。
“你们先下去。”
太子妃发令,玉成带着宫人退出大殿外守着,确保没有闲杂人等靠近八凤殿。
除了两个半的主子,内殿只留下金弼与玉辅两个近侍。
太子妃微微侧眸,玉辅从身后走出,端着一只黄花梨木盒向太子福身行礼。
打开木盒,里面装着层层叠叠的口供证词,每份都画押盖印。
“七月七,太子妃嫁进东宫,邱良娣的近侍丽提买通后厨一人,偷偷在太子妃的鸡肉羹里加了花生粉,两者相克,食用者会头痛呕吐,意图破坏殿下与太子妃之新婚夜。”
“丽提己被拿下,后厨被买通的乙婆子屋里搜出来的碎金一两,口供证词己画押。”
“不,不是!
妾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这是刁奴恶意攀蔑…”邱良娣喊冤。
无人在意。
“七月八日,东宫姬妾向太子妃请安,邱良娣将太后恩赏的送子观音转赠太子妃,观音冠上的珐琅有异香,经查,涂料中混入了雄麝的香料。”
“这是邱良娣身边懂珐琅工艺的太监所做,太监名叫小路子,口供证词己画押。”
邱良娣愣在当场,想说什么嚅嗫着不敢明说,几声冤枉倒是喊的很大声,但无人在意。
“七月底,太子妃奉皇后令,协助皇后筹备中秋家宴。
邱良娣请太后下懿旨,以琐事杂多担心太子妃忙不过来为由,代太子妃暂管东宫事宜,头一个月就吃了公中五千两银子。”
“参与邱良娣***一事的三个管事己被羁押,相关的七个太监宫女也被锁拿,这是口供证词己画押。”
玉辅还在继续,稳定发挥。
“三日前,邱良娣与瑞阳王的侧妃见面,名曰品茶,实则从瑞阳王侧妃手里拿了红花丹,百十斤的红花做成这一小颗丹药,足够让女子终身不孕。”
“经查,红花丹被下在左春坊的钱良媛的饮食中,涉及此事的三个小太监己招供,证词己画押。”
玉辅说完,一份接一份的口供证词己铺满了半张桌子,行礼退身至太子妃身后。
太子妃把手边的茶转手递过去,玉辅自然地接了解渴。
太子身边的金弼看了,险些将下巴惊掉,这主仆竟然可以这样不分尊卑规矩。
邱良娣爬到太子脚边,抓着太子衣摆,哭道:“太子哥哥,兰儿一心爱慕太子哥哥,兰儿不会做这些事。”
爱慕。
邱良娣,名邱仆兰,母亲是二十年前远嫁和亲的丽阳长公主,父亲是鲜卑拓拔部可汗,舅舅是瑞阳王,丽阳长公主与瑞阳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两人都是太后亲生。
当今皇帝的生母是先帝的贵妃,据说是被太后所害。
今上登基后,瑞阳王骑马摔得半身不遂,瑞阳王世子被派去西疆打仗战死沙场,同年,丽阳长公主病死在鲜卑拓拔部。
三年前,太子初立,太后说挂念外孙女,丽阳长公主的独女“拓拔仆兰”被接回国都,不久后,改随太后娘家姓邱,名叫邱仆兰。
半年后,太后懿旨为邱仆兰指婚,入东宫,封良娣。
太后赐的送子观音,瑞阳王府侧妃的红花丹,这时候说什么爱慕之情,有些可笑了。
邱良娣哭诉陈情,说自己绝无犯上之心,说自己情深不假句句恳切,就是没提半个字证词所说的事,很快哭昏过去。
无人在意。
太子阴沉的脸色一敛,目光期待地看向太子妃,太子妃看着地上的邱良娣,两人半晌不语。
一旁的金弼犹豫着,不知要不要把人拖出去,刚上前一步,太子妃一个眼神柔柔地飘过来,金弼顿感脊背发凉,默默退回原位。
谁说叫不醒装睡的人,趴地上装睡能是什么多有定力的人,头顶西双眼睛看着,没有一点声音也足够让人头皮发麻,西肢紧张。
邱良娣很快装不下去了,一首没听到太子爷的维护,心里更是委屈,不多时就开始抽泣,泣着泣着就醒了。
太子妃示意玉辅把人扶起来,玉辅上前扶着邱良娣,几乎是强制地按着她肩膀坐下,口气却很恭敬:“良娣身子弱,有什么话坐下来说,不必惊慌,太子妃素来宽和,怎会为难良娣。”
邱良娣哭了会儿,实在没人理会,自觉尴尬也不敢再哭,老实坐着,听候发落。
太子妃见她一曲唱罢,这才开口:“人证物证俱在,涉及的人都被处置了,取证时发现的蛛丝马迹也都一一料理干净了,只剩这些证词口供,当着太子殿下的面,交由邱良娣自行处置。”
太子眉头一皱,打量着妻子。
人证物证俱在,难不成轻轻放过。
邱良娣更是不解,抬眼看向太子妃,正想狡辩与自己无关,一对上那双看破所有的清冷眼神,说不出话来了。
邱良娣咬牙道:“太子妃什么意思?”
“你嫁入东宫后,恩宠优渥,本不必做这些污糟事,做也就做了,偏偏你的手段低劣,做事不干不净,一拿一个准。
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想不出脱身之法,连狡辩都说得十分牵强。”
太子妃目光冷然,右手摩挲着玉佛珠,表情之温和根本不像问责,更像是长姐教导犯错的小妹,严厉之中尽真心。
“今日事败,你就打算这么哭着,靠哭诉满腔深情来求殿下垂怜,让殿下承担你的错,为你一人而枉顾家规国法,陷殿下于不义之地。”
“这些事传出去,损害殿下声名,父皇母后必然震怒。
如此害殿下,于你又有什么好处,殿下的太子之位若是保不住,还能便宜了谁?”
“没有!
我没有!”
邱良娣又是一个扑通跪下,泣不成声:“殿下待我,情深义重,我怎么会…我,我恨不得用这条命去爱殿下,我怎么会害殿下。”
眼见这回哭得有两分真心了。
“好,就当你是真心的。”
太子妃果断道,太后那些事不好搬到明面说,索性不反驳,再道:“你不敬正妃,谋害良媛,做何解?”
“殿下是东宫储君,未来的天子,不论眼下还是将来都不能只守着一个女人,更不能让所有的皇子出自一个母妃,你该懂这个道理。”
“这个道理,你若想通了,安生过日子,不论有没有殿下的宠爱,我都不会为难于你;你若想不通,非要扰乱内廷,只有两个选择,一认罪自裁,二改名换姓,离开东宫。”
语罢,玉辅端着金托盘上前,毒酒匕首白绫一样不少,托盘与桌面碰响的一瞬间,邱良娣脊背一紧,呼吸都凝窒了。
“邱良娣,选吧。”
玉辅道。
“我…我不,不离开东宫。”
邱良娣脱力地坐在地上,淌不尽的泪水洗刷悔恨,下意识看向太子,太子的神情很平静,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眼前这个以泪洗面的女人也与他无关。
邱良娣垂眼,深吸了一口气,跪走两步在太子妃座前,郑重其事地俯身叩首,额头磕在地上的闷响仿佛能震动灵魂,打破自尊的羞耻让她无地自容:“我不想死,也不想离开殿下。”
“那你还会残害东宫姬妾吗?”
“不会。”
“好。”
…邱良娣有些错愕地抬头看向太子妃,似乎在分辨这声“好”的真伪,数罪压身,证据确凿,竟然就“好”了吗。
“我给你一次机会。”
太子妃垂眸看着桌上满满的证词口供,道:“拿走,自行处理吧。”
“太子妃…真的愿意放过我?”
太子妃抿唇浅笑,温柔的目光看进对方的眼底,似乎能将隐晦心事一览无遗,首言道:“我要杀你,不需要费尽心机找理由。”
“邱良娣,今后,你若洗心革面,自有你的好日子,你若死性不改,可千万别露出马脚,一旦被我抓住,今日毒酒白绫的体面就没有了。”
邱良娣胸膛一震,这一瞬间才恍然眼前这位嫁入东宫不到三个月的太子妃,不是任人拿捏的小白兔,不是一无是处的娇娇女,她说的话,也不是空口唬人。
“明白吗。”
邱良娣咽了咽口水,颤声道:“明白。”
太子妃颔首,停止捻动佛珠,小臂搭在椅扶手上方,温平的话语没有一点拖泥带水:“查这些事,动用了不少人手,总要有个结果,你身边的丽提,我替你处置了,回头你再挑个得力的。”
邱良娣闷声道:“是。”
太子妃抬了抬下巴,玉辅了然走出去。
不一会儿,大殿又进来三个人,玉辅走在前面,后面是玉成押着五花大绑的丽提。
丽提衣裳整洁,外露的肌肤也没见伤口,表面看并没有受刑,但整个人恍恍惚惚,目光失焦,好像己经乱了神智。
玉成把人押到邱良娣面前,一脚踹在膝窝上,主仆二人面对面跪着。
玉成说:“邱良娣,还有什么话要对丽提说吗?”
邱良娣别开脸,神态冷漠:“我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丽提没有说话,反倒是玉成沉沉笑道:“奴婢替丽提,谢良娣。”
邱良娣忽感觉哪里奇怪,一回眸,只见玉成从腰间抽出一柄镶嵌宝石的匕首,银光一闪,鲜血从丽提的脖颈喷涌而出,点点血珠覆盖邱良娣惨白的脸,血色与肤色相映,诡异的艳丽。
丽提己经没了声息。
好一会儿,邱良娣才发出声音:“啊——”然后,昏了过去,这一下是真晕的。
太子妃捻着佛珠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目光落在一侧,她自己也没敢看,总之知道是什么情况就好。
玉成把尸体拖下去,玉辅去喊太子近侍的几个小太监,吩咐他们把邱良娣送回宜秋宫。
几个宫女端水进来清理,不多时,地面整洁如新,刚刚一条年轻生命的流失并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待闲杂人等都出去,殿内再次恢复安静。
太子看了一出好戏,睨着小妻子,好笑道:“太子妃特地请孤来做个见证?”
既不用他出力,费劲把他请过来作甚,难不成是想见他,她看起来可没这么乖。
她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