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赖赖地照在清扫干净的小道上,孙素茵拎着一个三层食盒慢慢走着。
梅清院在孙府的最西边,挨着孙家祠堂,原本是给来祠堂做事的道士和尚等临时居住的场所,后来祠堂走水牵连到了这里,被重新翻修后就成了二太太的梅清院。
梅清院僻静,平常几乎没什么人在这一带往来,严寒的冬日更是连枝头的鸣叫声都没了,只剩一片寂静。
通往小院的唯一道路却早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生怕走在上面的人湿了鞋脚。
孙素茵推门进去的时候,二太太何婉真刚好在用早餐,清淡的一碗白米粥配一碟小菜,旁边诚惶诚恐地立着梅清院新换的厨娘。
何婉真搬来梅清院后便不愿再去前头的餐厅用餐,于是三太太赵语薇便吩咐人在梅清院砌了个小厨房,单独招了厨娘伺候何婉真的一日三餐。
只是这梅清院的厨娘总做不长,这不又是一任新的。
“娘。”
孙素茵立在门口轻轻喊了一声,房间里扑面而来的寒气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屋里还不如外头的寒冬暖和。
她看了眼角落里积了满满一层灰的暖炉,不禁皱眉道:“娘何苦这样为难自己,身子总是自己的。”
何婉真是昨天才听闻许久没见的女儿回国了,听说是自己的丈夫给女儿寻了门好亲事,对方是怎么样的身家背景相貌人品云云,那姓赵的倒是早早来跟她说起过,各方面都是顶好的,就是这好事从那赵三房嘴里传入她的耳中,就让她高兴不起来。
加上昨儿个一整天,女儿也不想来见见自己,平常也就算了,说亲这么大的事,倒是和三房那几个亲热地紧,更是让何婉真一夜未眠。
刚听到女儿的声音,自是欢喜的,但听完女儿的话,何婉真的脸色又冷了下来:“也是让你费心惦记我这个废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姓赵的生养了你!”
孙素茵倒是脸色未变,这么多年早己习惯,哪次来这里自己的亲生母亲不是嫌弃这个埋怨那个的模样,这也是她越来越排斥来何婉真这边的原因。
她也不同何婉真斗嘴,招呼一旁的厨娘一起把食盒里的东西摆放在桌子上。
“娘,这是厨房一早特意备的,热乎着呢,我陪娘一起用早餐吧。
说起来我们都快一年没见了,在德国我也是想念娘得紧。”
说着便盛了一碗海鲜粥给何婉真。
何婉真看了看出落得越发好看的女儿,不禁软下了态度,接过女儿手里的粥喝了起来。
海鲜的鲜香味包裹着齿贝慢慢在何婉真的口腔里蔓延开来,这让她不禁想起年幼时在父母膝下的那段快乐时光,作为家中的独女,何婉真自是被父母锦衣玉食喂养着长大。
何家是经商之家,家境殷实,何婉真自小就是娇生惯养着养大,别说这普通的海鲜粥,就是更稀奇的山珍海味,她也是常吃的。
可如今......想到这里,何婉真不禁又红了眼眶,俨然没有了任何胃口。
孙素茵看到何婉真放下筷子,眉头不经意地微微皱起,随即又恢复如常。
她屏退了厨娘,关切地问:“娘,是这粥不合胃口?
这里还有其他的早点,要不要试试这生煎,梅记的招牌,我可是在德国都惦记着呢。”
说着,孙素茵就夹了一个生煎到何婉真的碗里。
何婉真却冷笑一声:“清汤寡水惯了,的确是有些不适应这些荤味。
想当年在你外祖鄞州那里,什么海味没尝过,何时把这普通的海参扇贝粥放在眼里,落魄乃如此呀!”
说完不禁潸然泪下。
孙素茵见此,也全然没了胃口,拉着何婉真的手轻柔地说道:“娘,想吃什么跟小丫头交代一声,让厨娘做便是。
虽说诸县不如鄞州靠海,但基本的海味还是都可以买到的。”
何婉真冷冷地看着女儿:“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一口海味的事,我嫁到诸县这么多年了,难不成还会贪恋一口吃的。
现在三房当家,我算个什么,一个个都对我避之不及,他们怕是巴不得我早点死了的好!”
“娘,你别这么想,没人盼着你死,大家都希望你好的。
虽说现在是三太太当家,但三太太也是良善之人,从未苛待母亲,吃穿用度更是挑上乘的往梅清院送,这几年对我也是用心栽培抚养。
倒是娘,把自己关在这梅清院吃斋念佛不理会他人不说,更是连下人都经常训斥责打。
我知道娘这是心里有苦有气,可你这般把气发在身边的人以及自己身上,到头来还不是苦了自己!
我看门口战战兢兢站着的,就是新来的小丫头吧,这屋里更是冷得跟冰窖一般......”不待孙素茵说完,何婉真“哗啦”一声就把身前的碗筷谍盏都扫落在地,满脸怒色地指着孙素茵骂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娘,不要以为你背着我叫赵三房母亲,我不知道!
真是忘恩负义的东西,我才是你母亲!
赵三房算什么良善之人,她就是故意装得温婉大方,把大家都蒙骗过去,好坐稳这孙家主母的位置。
枉费你爹是个饱读诗书的文化人,你是我十月怀胎亲生的闺女,都被蒙了心智,一个个都来说我的不是!”
“想我堂堂富甲一方何氏独女,却要跟一个小弄堂里出来的女人分享丈夫,她算什么三太太,我才是正房太太!
却要对她低眉顺眼!
凭什么!
不就是她生了儿子么!
儿子我又不是没生!
还不是被他们给害死的!
我可怜的儿呀!
要是你在,你娘我何苦会在这里受罪!”
何婉真越骂越激动,未了一***坐在凳子上失声痛哭起来。
孙素茵听着何婉真的胡言乱语,忍不住回嘴道:“娘你说的这是什么胡话,弟弟的死是个意外,那时候三太太都没有进门,又关她什么事!
她是在祠堂祖宗面前上过香立过碟牌的孙家太太,所有的孩子都唤得她一声母亲,这和你进门后大哥唤你一声母亲是一样的,怎么我就成了忘恩负义!
到是母亲每每都这般模样,才让父亲不愿跟梅清院亲近。”
说着她拿过桌上的餐绢,想给何婉真擦拭眼泪,不料却被何婉真一把挥开。
何婉真显然是被女儿维护三太太赵语薇的话给***到了,歇斯底里地朝着孙素茵哭喊道:“怎么不是被他们害死的!
要不是那老东西抱着孩子不知道还,要不是他当着下人面训骂我,我会丢了面子昏了神经被门槛绊倒摔了孩子吗!
那可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麟儿,我的儿呀!
后面你弟弟尸骨未寒,你爹就另娶了新欢,你满心喜欢的三弟西妹,都是一个个抢你父亲毁你母亲霸占你弟弟宠爱的刽子手!”
说着,何婉真悲恸万分,哭得不能自己。
看到何婉真这番模样,孙素茵也不由心疼起来,她走上前想拉住母亲的手安慰:“娘,对不起,是我说话急了,你不要难过,我.......”孙素茵的手刚碰到,就被何婉真一把挥开:“滚开,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孙素茵鼻子一酸,眼眶便红了,她看着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的母亲,灰白的发丝己经爬满她的两鬓,泪水顺着她眼角密布的褶皱横流,发黄干燥的手指紧握着。
她呆呆地站着看了何婉真良久,眼里汹涌的酸意一点一点消失殆尽。
“罢了,罢了。”
孙素茵深吸一口气,神情发苦,喃喃自语,那轻飘的声音,在何婉真汹涌的哭泣声中散落,除了自己,谁也没有听到她的话。
她未再上前去安慰何婉真,而是转身走出了这冰冷的房间。
门外的天空明艳,风却愈发大了,风声一阵阵灌入耳朵,不止不休。
一团雪从梅枝上落下砸到地上,雪星西溅。
台阶前的小丫头还是弓着身垂着头站着,瑟瑟发抖的样子。
孙素茵走到她身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汤婆子,这是过来梅清院前孙素芸怕她路上冷,特意塞在她大衣口袋里的。
她把汤婆子塞到小丫头的手里,轻声说:“去里面收拾下吧,把暖炉也给点上,就说是我吩咐的,二太太不会为难你。
天冷,你多穿点,小小年纪别冻着了。
二太太脾气不太好,你少说话多做事就行。
进去吧。”
小丫头乖巧地点了点头。
说完,孙素茵拢了拢大衣,转身往院外走去。
冷冽的寒风扑面,吹在她的脸上,可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