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的雨水在宜兴老城的青石板路上积成蜿蜒的溪流,1995年的夏天来得格外黏腻。
刘辉把课本垫在胳膊底下,蜷坐在杂货店发霉的墙角。
货架上铁皮罐里的话梅糖正在返潮,空气里浮动着咸腥的汗味和樟脑丸的气息。
后门吱呀作响,老张扯着汗湿的背心走进来,铜钱大的雨点跟着砸在水泥台阶上。
刘建国正踮着脚给货架顶层的白酒补货,后腰处露出半截膏药边缘。
"老规矩?
"他头也不回地问,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熟稔地抛过去两包红塔山。
为了招揽顾客,刘建国找来台球桌放在门口,墨绿台呢己经秃了好几块,像长了癞疮的老狗趴在潮湿的墙角。
刘辉数着天花板上漏雨的滴答声,目光却黏在那根总被客人抱怨"杆头都蘑菇了"的球杆上。
三个月前父亲用砂纸把开裂的枫木杆身打磨得发亮,又在库边裂缝里塞了火柴梗——此刻这根修补过的球杆正被老张攥在汗津津的手心里。
"见鬼了!
"老张第八次把黑八打偏时,球杆尾端重重磕在地上。
刘辉看见父亲后颈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那根球杆可是用母亲留下的缝纫机押金换的。
常客们哄笑着往搪瓷缸里弹烟灰,说老张这水平不如去和巷口王阿婆打康乐棋。
雨势忽然转急,铅灰色的天光透过塑料雨棚泼在台面上。
刘辉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划着击球线路,那些被茶渍染黄的台呢纹路早在他梦里铺展过千百回。
当父亲又一次弯腰去捡滚落的彩球时,他听见自己细弱的声音:"爸,我替你打吧。
"哄笑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老张撑着台面首喘气,汗珠顺着花白的鬓角滚进衬衫领口。
"小崽子要能打进三球,这礼拜的烟钱我包了!
"他抹了把脸,浑浊的眼珠里泛着血丝。
刘建国欲言又止地看着儿子。
柜台深处还压着昨天的电费催缴单,塑料门帘在穿堂风里噼啪作响。
当刘辉踮脚去够球杆时,他鬼使神差地托住了孩子的肘弯——这个总在送货单背面画台球走位图的小家伙,什么时候长得能够着台面了?
台球与枫木的碰撞声清脆得像是瓷器碎裂。
刘辉俯身时,潮湿的刘海垂下来扫过睫毛。
他记得每个客人习惯的击球角度,知道哪条库边会吃旋转,甚至能闻到台呢破损处散发的霉味在空气中划出弧线。
第一颗全色球入袋的闷响让老张的烟头掉在了鞋面上。
第二球撞库反弹时,刘辉听见父亲倒抽气的声音。
常客们围拢的阴影投在台面上,像一群突然安静的乌鸦。
最后一颗花色球滚向底袋的瞬间,远处传来收废品的摇铃声,混着雨滴砸在铁皮屋顶的轰鸣,却盖不住球体落袋时那声"咕咚"。
锈迹斑斑的吊扇在头顶咯吱转动,货架上的玻璃瓶泛起涟漪。
刘辉首起腰时,看见父亲泛红的眼眶里晃动着台灯昏黄的光晕。
老张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把皱巴巴的钞票拍在掉漆的台面上。
雨水顺着瓦楞铁的接缝淌下来,在水泥地上汇成蜿蜒的小溪,载着十一岁少年命运的涟漪,悄然漫向未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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