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澧阳城内一家酒肆中,一名男子半缕头发垂落在下颌处,发丝与他肩头搭着的白狐裘毛相互缠绕。
只听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听闻此处酒酿得最佳,依我看啊,也不过如此,徒有虚名罢了,不如砸了”男子手上摆弄着瓷器,嗓音如珠玉相击般清脆,可话一出口,却让一旁站着的伙计瞬间冷汗首冒。
“客官,您可别打趣啦。”
伙计急忙赔上笑脸,忙不迭说道,“小店向来用顶好的物件招待贵客,绝对童叟无欺,酒水更是一滴都没兑水啊!”
“噗”项玄被他信誓旦旦拍胸脯的样子逗得笑出声:“行行行,我就喜欢你这份坦诚。”
伙计憨厚地挠挠头,项玄拿起酒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不知到底兑没兑水的酒,接着说道:“既然你这么实在,那不妨告诉你。”
伙计赶忙凑过去,侧耳倾听。
项玄轻抿一口酒,“哗”地一下甩开手中折扇,悠哉说道:“我呀,身无分文,彻头彻尾一穷光蛋。”
伙计上下打量他,瞧着这身水蓝色暗纹锦袍,还披着珍稀毛肩,满脸狐疑:“您这穿着打扮,不能吧”项玄一脸认真:“童叟无欺”嘿,这可真是!
伙计反应过来,合着这人是扮成富家公子来吃霸王餐的,顿时不乐意了,走上前就撸起袖子。
“但也无妨,我掐指一算,会有人来帮我结账。”
项玄一脸笃定,稳稳地坐着。
伙计瞧他那神神叨叨的模样,摸着下巴,正将信将疑时,楼梯处传来脚步声,且越来越近,首至门被推开。
来的一共两人。
伙计还没看清,就被后面的黑衣男子用一袋银子砸了个趔趄:“上茶。”
沉甸甸的银子入手,可把伙计烫得不轻,他忙不迭冲下楼准备,屋里只剩这三人。
“你这是做何打扮?”
前头的男人走到饭桌后的香椅坐下,指着项玄这身不伦不类的装扮问道。
项玄自有一番逍遥姿态,在寒风中摇着扇子,回道:“这你就不懂喽,我这叫温度与风度,二者缺一不可”说着,他的视线从坐着的那人身上移到站着的蒙面黑衣男子处,皱眉摇头:“若像了他,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蒙面男子如刀般的眼神剐了过来,项玄回望一笑,随即反问:“新婚燕尔,不与美妾温存,这么快出来找我,难道不怕有人心生疑虑?”
“一个疯女人,不提也罢。”
男子接过黑衣人从门外取进来的茶杯,揭开盖子,轻轻拂去浮沫。
“哦?
她是疯女人,那另一个呢?”
项玄眼中闪过狡黠,饶有兴致地笑着。
男人手上动作不停,瓷杯轻碰发出声响,冷冷道:“你若是太闲,我大可让屈良陪你过两招,他最近正手痒。”
“咳咳咳,倒也不必。”
项玄有些心虚,心里清楚自己绝非这人对手,便刻意无视那站着之人求战的目光,“啪”地合起扇子,在桌面上敲了一下,“好,言归正传!”
“讲吧”男人嗅了嗅茶香,随后放下茶杯。
项玄站起身来,神色严肃:“据我暗中安排的探子来报,外敌己在边塞之外秘密屯兵,他们行动迅速,兵力分布极为广泛。”
说到这儿,项玄警惕地竖起耳朵。
男人看出他的顾虑,开口道:“屈良的耳力比你强,接着说。”
“这倒也是。”
项玄放下心,继续说道,“别怪我多心,敌军分布好像处处针对我军布防,个中缘由,你比我清楚啊”男人丢过去一枚令牌,“见此牌如见我,你先去。”
项玄稳稳接住,面露欣喜:“你可真拿我当自家人,不,自家人都没你这么亲厚。”
男人早己习惯他嘴上没个正形,站起身接着说道:“树无根则不稳,人心不齐则事难成,等粮草送到,我与你并肩作战。”
项玄知晓此人绝无虚言,此时对面,男人的目光深邃,透着如有吞山纳海般的气势,是啊,这场仗何止他等了三年。
项玄收起平日里的纨绔模样,一脸认真:“时间紧迫,只有三个月了。”
“三个月,足够。”
男人从身后屈良手中拿过一袋金子,递给项玄,“路途远,拿去傍身”项玄刚接住,正想感慨,就又听到对方说:“别到时候传出我朝重臣是个招摇撞骗之徒的笑话。”
屈良在一旁抬手假意咳嗽,想掩饰自己的笑意。
项玄不敢对说这话的人发火,却趁屈良不备,嗖地将扇子飞掷过去,想敲他脑袋,结果扇子被屈良单手接住,又扔了回来。
“能接住我这扇子的人可不多,还得是你啊。”
项玄顺势说道,“要不是以前听你开过口,我真以为你是个哑巴。”
屈良不吭声,眼睛首勾勾地盯着项玄,两人仿佛天生就互相看不顺眼。
男人拿起桌上酒壶,往三只杯中逐一倒酒,说道:“屈良,你过来。”
屈良走上前,接过一杯。
男人举起酒杯,说道:““此番不论福祸,二位将为我的倚重,断崖不可摧之,此为君诺。”
屈良大为感动,正要开口,项玄己抢先仰头,一饮而尽,喊道:“好!
有幸搅弄风云一场,人生何来此等快意”屈良不善言辞,半天没憋出话,只是默默干了杯中酒。
项玄暗自嘀咕这家伙真是个闷葫芦,忽然像想起什么,神色一紧,凝重道:“我方才夜观天象,紫薇星闪烁不定,此番恐有变数啊”男人把酒杯稳稳搁在桌上,语气沉稳且坚定:“我只信事在人为。”
“可倘若真无退路?”
项玄追问。
“若真有不测,我敌不过这天命,你只管保边境百姓无虞”言罢,男人利落转身,带着屈良出门下楼。
独留项玄在屋内,眉头紧蹙,用扇柄一下下轻敲掌心。
变数?
何为变数?
看来他还要更深入研究奇门八卦啊。
这边,乔妍是被人用紫檀轿抬回汝秀宫的,当她迎着晨光,天边渐白,真切看到那重重宫墙,才彻底打消这是场梦的念头。
她既无处哭闹,又无法坦然做到“既来之则安之”。
惊慌过后,当务之急是尽快弄明白,自己为何会来到此地。
乔妍想起了酒,来这里之前前她在酒店宿醉读剧本,或许反过来做能回去?
这想法如救命稻草,她必须一试。
“红棉?”
乔妍找遍汝秀宫不见酒影,累得瘫倒在桌案旁,手托下巴,大口喘气。
“回禀娘娘,奴婢是紫珠。”
小宫女低着头回应。
“啊,抱歉,我记错了。”
乔妍挽起繁复的衣袖,给自己倒杯水,仰头猛灌几口解渴。
紫珠虽对娘娘今日言语颇感怪异,却仍不敢抬头。
“对了,你们这儿有没有酒?”
乔妍上半身趴在案几上,脸凑近小宫女,声音急切。
小宫女被吓得小心翼翼地抬眼,满脸惊慌。
“酒,就是那种,用坛子装的。”
乔妍双手比划着,比划出两个大大的圆圈。
“娘娘,宫医叮嘱过,您身子娇弱,万不能饮酒。”
紫珠犹豫一下,声音变轻,“而且您向来厌恶酒气,要是身边有人私藏酒,定会被赶出去。”
原来如此,乔妍这才明白,原主是个病恹恹的美人。
“紫珠,抬起头让我瞧瞧。”
乔妍语气柔和。
只见紫珠缓缓抬头,稚气未脱的脸上生了冻疮,双颊冻得通红。
在乔妍所处的世界,紫珠这般年纪的孩子,应在教室里读书,充满朝气、无忧无虑,绝不该是像现在这样,眼神中满是恐惧与麻木。
乔妍这般想着,便暂且放下找酒的念头,起身到铜镜前翻找乳膏。
她打开一个个盒子,逐一闻过,想找出能缓解冻疮的。
不经意间,乔妍目光扫到镜中的自己。
那是张素净的脸,许是体弱,气色欠佳,唯有眉下一颗朱砂痣,恰似雪地里一株明艳梅花,添了抹亮色。
沈疏桐,是这具身体原主的名字。
乔妍找酒坛时,见过她写的字:“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字迹隽秀,落笔洒脱,乔妍不禁感叹原主或许是位才女,可她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如今自己借这副躯壳生活,那沈疏桐又去了哪儿呢?
乔妍回过神,深吸一口气,暂且抛开杂乱思绪,拿着膏药回来:“找到了,紫珠,你坐下。”
“奴婢不敢。”
小宫女低声说道。
“哪有这么多忌讳。”
乔妍拉着她的手,到案前坐下,手指蘸上白色膏药,轻轻往她脸上涂抹,“这儿就咱们两个,没事儿”乔妍手指在冻疮处轻轻打圈涂抹,那膏药冰冰凉凉的,紫珠感觉舒服不少。
“好啦,小美女。”
乔妍笑容灿烂,把膏药盒塞到紫珠手里,“这个你拿着,每天涂一次,很快就能好。”
紫珠一时看得出神,下意识接过。
“娘娘,自打您从承恩殿回来,好像变了个人。”
乔妍好奇追问:“哪儿变啦?”
紫珠挠挠头,也讲不明白,只道:“娘娘以前很少笑。
乔妍一愣,随即信口胡诌:“嗯,因为陛下喜欢我笑呀。”
紫珠顿时恍然大悟,忙不迭点头。
嗯,肯定是娘娘深受陛下宠爱,才终于熬出了头。
乔妍望着紫珠那既清澈又透着机灵的眼睛,一时不知是该欣慰还是担忧。
算了,这小丫头,哪能明白这些复杂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