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气呛入鼻腔,喉头一紧,我翻身坐起时碰翻了案上的青瓷盏。
碎瓷扎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宣纸上,洇出一朵猩红的梅。
“唐兄,你这是醉得连诗都写不成了?”
祝允明端着酒壶斜倚窗边,笑得眼角泛红,“方才那句‘云山深处藏孤寺’,你竟对个‘月落乌啼霜满天’,这可是张继的旧句!”
我抹了把脸,指尖还沾着墨渍,抬眼看他道:“若非你灌我三坛梨花白,我怎会败给古人?”
他大笑,将酒壶掷了过来:“再来一局,输者罚抄《千字文》十遍!”
我接住酒壶,喉间***辣地烧,却听门外马蹄急响,尘土簌簌落进门槛。
一个身影闪入门内,黑袍裹着风雪,兜帽下看不清面容。
“唐寅。”
那人开口,声音沙哑如磨刀石刮过铁器,“有人请你去趟京城。”
我眉头一皱,指尖触到袖口绣线松脱处,那丝线竟如蛇鳞般滑腻。
我缩回手,冷声道:“赴考自有定日,何劳旁人催促?”
“不是赴考。”
那人走近一步,我闻到他身上一股腐木气息,像是从深山老坟里爬出来的尸味,“是刘瑾的手令,要你即刻启程。”
祝允明猛地起身,酒壶摔在地上,溅起一片水光。
他怒喝:“刘瑾?
那阉贼凭什么召他?
唐寅不过一介布衣,岂容宦官随意调遣!”
那人不动声色,只将一封信抛在我膝上。
信封未封蜡,我抽出一看,竟是礼部公文,写着“特召唐寅入京应试”八字。
可我分明记得,今科乡试在秋,怎会提前半年就发召书?
我抬头再看那人,只见他嘴角微扬,露出一口漆黑的牙。
“明日便走。”
我说。
夜雨敲窗,我在灯下整理行囊。
祝允明坐在床沿,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刃锋映出他眉间的阴郁。
“你不该去。”
他说。
“为何不去?”
我将一幅山水卷轴小心裹好,“若真能破格入试,又何必等来年?”
他冷笑一声:“你以为刘瑾是为才学选人?
他那只知搜刮民脂民膏,朝中多少正首之士被他害死。
你若去,便是羊入虎口。”
我停下动作,手指搭在画轴上,那纸面竟隐隐发热,仿佛刚从炉中取出一般。
“你怕我死?”
我问。
“我怕你活着回来,却不再是唐伯虎。”
我轻笑,将画轴收入包袱,道:“我这一生,最不怕的就是活不成自己。”
翌日启程,天未亮。
母亲站在门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说一句话。
兄长递来马鞭,低声叮嘱:“路上小心。”
我点头,翻身上马,缰绳勒紧时,忽觉背后寒意刺骨。
回头望去,巷口站着一人,披着昨夜那人的黑袍,只是此刻阳光初升,他却像一团凝固的影子。
我策马疾行,身后马蹄声如影随形。
午后歇脚于驿站,我靠在窗边小憩,忽觉颈后一凉,似有冰针贴皮而过。
睁眼时,对面桌前坐着一名书生,正低头饮茶,神色自若。
我心中警铃大作——方才他明明不在。
“阁下似曾相识。”
我试探开口。
他抬眼,目光如刀:“唐寅,果然名不虚传。”
“你是谁?”
我压低声音。
“你见过我的主人。”
他慢条斯理地吹开茶沫,“刘瑾。”
我心头一震,杯中茶水竟无风自动,涟漪层层扩散。
“他在哪里?”
我问。
“你见不到他。”
书生一笑,“但你能见到他的……意志。”
话音未落,他忽然站起,转身离去。
我追出去,只见门口拴着一匹黑马,鬃毛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中浮出。
我回到座位,茶己凉透,杯底残留着一丝腥甜,像血混着糖的味道。
入夜,抵达贡院外客栈。
我推开房门,屋内烛火未燃,却有一团幽蓝的光漂浮在半空,照出墙上一幅画像——正是我自己。
画中我闭目沉思,神情肃穆,与我此刻的模样截然不同。
更诡异的是,画中我脚下跪着数人,皆披甲执剑,面容模糊。
我伸手触碰画像,指尖传来一阵刺痛,仿佛被什么咬了一口。
鲜血滴落画上,竟被吸了进去。
窗外传来琴声,悠远绵长,似从极远处飘来。
我推窗望去,只见月下立着一人,白衣胜雪,背对我而奏。
那琴声中夹杂着低语,似在唤我名字。
我猛然关窗,心跳如擂鼓。
桌上烛火忽明忽暗,映出我眼中一抹异样——瞳孔深处,竟有一抹金光闪烁。
“我不是……我?”
我喃喃自语。
烛灭。
黑暗中,我听见自己开口,却不是自己的声音:“你才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