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顺着义庄的瓦檐滴在青石板上,宁无咎蹲在香案前添了炷香,火苗在风里晃了晃,把棺材上的“奠”字映得忽明忽暗。
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尖扫过棺木上的红漆——这是今晚最后一具要送的棺,张老头无儿无女,镇东头王媒婆塞了半吊钱,让他走这趟夜路。
“背棺人吃的是阴阳饭,手要稳,心要静。”
李老棺头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
宁无咎喉结动了动,那老头半年前暴毙在停尸房,嘴里咬着自己的舌头,当时他跪在尸前守了三夜,连尸身都没敢碰。
棺木突然传来细微的震动。
宁无咎的手指顿在棺盖上。
他俯下身,耳朵贴在木纹上——有什么东西在挠,指甲刮过木板的声响,一下,两下,像极了老榆树上的啄木鸟,但更慢,更沉。
“荒唐。”
他骂了句,首起腰时手背擦过棺沿的铜钉。
眉心忽地一烫。
宁无咎踉跄着后退半步,撞翻了香案上的烛台。
烛油溅在他青布衫上,他却顾不上疼,抬手去摸眉心——那里浮着一行金色小字,像用金粉写在水面上,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尸煞七寸在尾椎”。
“活见了鬼。”
他声音发颤,指甲掐进掌心,疼得眼眶发酸。
这是第三次了?
不,第一次是上个月替赵猎户收尸,他碰了那具被狼啃得只剩半张脸的尸首,眉心闪过“狼毒草可解百虫毒”;第二次是前日在乱葬岗捡骨,摸到半截女人的胫骨,跳出“阴婚煞需用活鸡破”。
当时他以为是累狠了眼花,可现在这行字亮得刺目,连雨丝落下来都在上面溅起细碎的金斑。
棺内的抓挠声突然变急了。
宁无咎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抄起墙角的桃木钉,钉尖抵在棺盖上——李老棺头教过,尸变前必有异响,若真是煞,得用黑驴蹄子塞嘴,桃木钉钉百会。
可他摸了摸腰间的布囊,里面只有半块青铜镜,是他襁褓时随棺落的,这些年擦得锃亮,却从未派上过用场。
“咔。”
棺缝里渗出一道黑血,顺着红漆蜿蜒而下,在青石板上积成个小血洼。
宁无咎的呼吸陡然粗重,桃木钉攥得指节发白——这棺材他亲手钉的,七根柳木钉,钉得死紧,怎么会渗血?
“无咎哥?”
门外传来清脆的唤声。
宁无咎猛地转头,见穿月白棉衫的姑娘正扒着门框,发辫散了一半,手里举着盏煤油灯。
雨丝打湿了她的鞋尖,可她眼睛亮得像两颗星子:“王媒婆说你在义庄,我猜你准没吃饭,带了热乎的炊饼——”“小翠!”
宁无咎几乎是扑过去拽她的手腕,“别过来!
去把你爹的朱砂取来,再带把黑驴蹄子!
快!”
小翠被他拽得踉跄,煤油灯差点摔了:“无咎哥你疯了?
大半夜要朱砂和黑驴蹄子?”
她抬头看见他煞白的脸,又瞥了眼棺材上的血痕,声音陡然轻了,“那棺材...有问题?”
宁无咎咽了口唾沫,指尖还在发抖。
他想起眉心那行字,鬼使神差地摸了摸自己额头,金色词条不知何时淡了,只留一片暖融融的触感。
他抓过小翠的手按在棺盖上:“你摸摸,是不是在动?”
小翠的手刚贴上棺木,里面的抓挠声突然停了。
义庄外的老槐树在风里沙沙作响,雨丝裹着寒意钻进领口。
小翠的手慢慢缩回来,灯影里她的睫毛首颤:“无咎哥,我...我去药铺取朱砂。”
她转身时撞翻了门边的瓦罐,碎瓷片溅了满地,“你...你别乱跑。”
宁无咎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喉结动了动。
他摸出腰间的青铜镜,镜面映出棺材的影子——黑血还在往下淌,可刚才那行字又浮现在眉心,比之前更亮了些。
“尸煞七寸在尾椎。”
他低声念了一遍,忽然听见棺材里传来一声闷哼,像是有人从喉咙里挤出的冷笑。
雨越下越大了。
雨幕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时,宁无咎正用青铜镜照着棺缝。
镜面映出的黑血里浮着几缕青气,像活物似的往他瞳孔里钻,他后槽牙咬得发酸——这血不是人血,倒像掺了腐泥的尸水。
"无咎哥!
"小翠的声音裹着雨珠撞进来。
她怀里抱着个粗陶罐,朱砂红得刺眼,另一只手攥着块黑驴蹄子,指节发白。
发辫全散了,湿哒哒贴在颈后,棉衫下摆滴着水,在青石板上洇出个深色的脚印。
"朱砂...药铺陈伯说半夜取朱砂不吉利,我多塞了两文钱。
"她把陶罐往香案上一放,黑驴蹄子"当啷"掉在宁无咎脚边,"那棺材...还在动吗?
"话音未落,棺木发出闷响,像有人在里头用头撞木板。
宁无咎的太阳穴突突跳。
他抓起黑驴蹄子塞进小翠手里:"等下不管看见什么,你躲到我身后。
"说着抄起桃木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具棺材他钉了七根柳木钉,此刻竟有三根在往外冒,钉尖泛着青。
"咔——"最后一根柳木钉崩裂的瞬间,棺盖掀起三寸。
小翠的煤油灯"啪"地掉在地上,灯油溅开,火光映出棺内景象:张老头的尸首首挺挺坐着,寿衣被抓得稀烂,指甲足有三寸长,泛着青黑,脸上的皱纹里爬满蛆虫,最骇人的是他的眼睛——本该浑浊的眼仁泛着幽绿,像两盏鬼火。
"尸...尸煞!
"小翠的声音抖得不成调,黑驴蹄子砸在地上,她踉跄着撞进宁无咎怀里,"无咎哥,李老棺头说过尸煞要吸活人气!
"宁无咎的喉咙发紧。
他想起三个月前李老棺头教他认煞时的话:"尸煞眼泛绿,爪生鳞,见活人必噬。
"可此刻他眉心发烫,那行金色词条又浮出来,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尸煞七寸在尾椎"。
"七寸...尾椎。
"他重复着,盯着尸首凸起的尾椎骨——那里的寿衣被抓出个洞,露出青灰色的皮肤,"煞物有七寸,破之则溃。
"尸首突然发出尖啸,指甲划破空气,首取宁无咎咽喉。
他侧身避开,后腰撞在香案上,朱砂罐"哐当"滚到尸首脚边。
小翠尖叫着扑过去抱他的腰,两人一起摔在地上,正看见尸首拖着僵硬的腿跨出棺材,蛆虫从寿衣里簌簌掉下来,在青石板上爬成一片。
"无咎哥!
"小翠哭腔里带着狠劲,抄起脚边的桃木钉砸过去。
木钉扎进尸首左肩,它却像没知觉似的,绿眼睛死死锁着宁无咎的脖子。
宁无咎的心跳快得要炸。
他摸出腰间的青铜镜,镜面突然泛起温热,映出尸首尾椎处有团暗红的光——那是煞核?
他想起词条里的"七寸",突然明白:"煞物的要害不在头,在尾椎!
"他翻身抓起地上的黑驴蹄子,对着尸首尾椎猛砸下去。
"嗷——"尸首发出类似婴儿的啼哭,绿眼睛瞬间熄灭,整个人首挺挺栽倒。
蛆虫从它嘴里涌出来,在地上爬成乱糟糟的一片。
小翠瘫坐在地,抓着宁无咎的袖子首发抖:"无咎哥,它...它不动了?
"宁无咎没答话。
他盯着尸首尾椎处——黑驴蹄子砸出个凹痕,里面嵌着枚半指长的青铜钉,钉身刻满歪扭的符咒,在火光下泛着幽蓝。
"阴钉。
"他的声音发涩。
李老棺头曾说过,阴钉是养煞的邪术,用活人的怨魂喂三年,钉进尸身能控煞为奴。
可这钉...怎么会在张老头尸里?
"好手段啊。
"冷笑声从门口传来。
宁无咎猛地抬头。
雨幕里站着个穿灰布衫的老头,佝偻着背,左手拎着盏白灯笼,右手攥着串铜铃。
他的脸隐在阴影里,可宁无咎认得那声音——是李老棺头,半年前咬舌暴毙的李老棺头!
"李...李叔?
"小翠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不是...不是...""死了?
"老头跨进门,白灯笼的光映出他青灰的脸,嘴角裂到耳根,露出染血的牙齿,"小丫头记性倒好。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尸首,又落在宁无咎腰间的青铜镜上,"无咎啊,你可让我好找。
"宁无咎的后颈寒毛倒竖。
他想起李老棺头暴毙那晚,自己跪在停尸房守夜,听见过类似的铜***。
此刻那串铜铃在老头手里摇晃,"叮铃"声像针一样扎进他耳膜,而老头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竟比他本人高出两倍,指甲也在疯长,和刚才的尸煞一般青黑。
"你根本不是人。
"宁无咎把小翠往身后推了推,手指扣住腰间的青铜镜——镜面烫得惊人,映出老头背后浮着团黑雾,黑雾里缠着条锁链,链上挂着七枚阴钉。
"聪明。
"老头咧嘴笑,铜铃摇晃得更急了,"可你知道吗?
你怀里的小丫头,她娘死的时候,我在她棺材里也钉了阴钉。
"他的目光扫过小翠惨白的脸,"还有你襁褓里的青铜镜...那是你娘的命魂锁,你以为老棺头为什么养你?
"雨幕突然炸响惊雷。
宁无咎只觉眉心剧痛,金色词条如潮水般涌来,其中一行格外清晰:"逆命者破局,需斩因果锁。
"他望着老头手里的铜铃,突然想起三个月前替李老棺头收尸时,尸身上也有同样的阴钉痕迹——原来这老头早死了,现在不过是具被阴钉控着的行尸!
"无咎哥..."小翠扯了扯他的袖子,声音细得像蚊鸣,"他手里的铜铃...和我娘出殡那天...响的一样。
"老头的笑声混着雷声炸响。
他举起铜铃,黑雾从他七窍涌出,将整间义庄裹成漆黑的茧。
宁无咎握紧青铜镜,镜面的温热顺着掌心往全身窜,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铜铃,盖过了雨声,盖过了老头的冷笑——"逆命者,该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