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推开那扇半掩的玻璃门时，九月的阳光正巧被旁边的梧桐树剪成碎金，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跳动着不规则的光斑。
抬手看表，8:45，提前十五分钟到达——这是父亲教我的职场第一课。
电梯门缓缓关闭的瞬间，一阵若有若无的咖啡香飘进来，混合着某种名贵香水的后调。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牛皮纸简历夹，指腹能感受到昨夜台灯留下的余温，那是我反复修改到凌晨两点的证明。
"新来的？
"行政台后的小姐姐抬起头，她戴着时下流行的金丝边眼镜，美甲上是精致的法式白边。
递来的工牌还带着她的体温，"林小满...创意部是吧？
"她眼睛弯成月牙，"工位在最里头，靠窗的位置。
""谢谢。
"我接过工牌，塑料套膜反射的光刺得我眯起眼。
我的手指触到她精心修饰过的指甲边缘，低头看了看自己为了面试特意涂的裸色指甲油，边缘己经有些剥落。
走廊两侧是整面的玻璃墙，映出我新染的栗色短发。
上周特意花八百块在网红沙龙做的颜色，在阳光下泛着蜂蜜般的光泽。
我忽然想起《穿Prada的女王》里初入职场的Andy，不由得挺首了背，让白衬衫的领子更挺括一些。
转角处的景象让我脚步一顿。
一整面墙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KPI报表，红色箭头像警告标志般刺眼。
我的工位确实靠窗，落地窗外是城市天际线，但正对着的就是这面令人窒息的数字墙。
电脑开机的嗡嗡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羽毛掠过我的手腕，留下转瞬即逝的触感。
显示器边缘贴着张便利贴："CTR提升方案-未完成"，字迹潦草得像逃跑前留下的讯息。
我伸手触摸键盘，发现空格键左侧己经磨得发亮。
面试那天HR说过的话突然回响在耳边："这里没有安乐椅。
"当时我以为这只是种激励，现在看着办公椅上那道可疑的咖啡渍，才明白是字面意思。
9:55，办公室突然活了过来。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各种早餐的味道——咖啡、三明治，还有某种健康果汁的古怪气味。
我正犹豫要不要去打招呼，一个穿黑色高领毛衣的男人敲了敲我的隔断玻璃。
"十点整创意部例会，别迟到。
"他的目光扫过我空荡荡的桌面，"我是张总监。
"会议室里的温度似乎比外面低五度。
我选了最角落的位置，却发现椅子比别人的矮一截。
二十几个精英围坐在长桌旁，笔记本电脑屏幕像一面面小镜子，反射出不同角度的冷漠表情。
我的笔记本扉页上，"今日目标：学习！
"几个字突然显得无比幼稚。
"新季度汽车客户要求CTR提升15%，预算却砍了20%。
"张总监的声音像一把手术刀，"林小满，你负责竞品分析，下午三点前发我邮箱。
"所有目光突然转向我。
我的喉咙发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笔上的咬痕——那是我大学熬夜复习时留下的坏习惯。
"我...我觉得可能需要更多数据支持？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轻笑。
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站起来走向白板，她的西装裤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
"根据去年同期的衰减曲线，15%的提升需要至少三个爆点内容。
"她的马克笔在"UGC"三个字母上重重画了个圈，"建议从用户原创内容入手，成本低，传播性强。
""李然说得对。
"张总监点头，"散会。
"人群像退潮般迅速散去。
我呆坐在原地，盯着白板上那些天书般的公式：CPC、ROI、UV价值...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关掉了投影仪，李然的PPT最后一页在熄灭前闪过："献给所有在深夜回邮件的打工人"。
回到工位，我发现李然留下的咖啡杯在桌面上洇出一圈水渍，形状像个小岛。
杯底还残留着些许黑色液体，我鬼使神差地凑近闻了闻——美式，不加糖。
旁边扔着半张揉皱的餐巾纸，上面列着几个电话号码，最后一个被划掉了三次。
午休时间，办公区空了大半。
我端着价值38元的轻食沙拉回到工位，发现保洁阿姨正在清理隔壁的垃圾桶。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制服，手腕上戴着串木制佛珠。
"小姑娘，"阿姨用拖把指了指我脚下的插线板，"那个位置去年坐过三个新人。
"她弯腰捡起几个外卖盒，塑料袋发出窸窣的响声，"第一个压力太大失眠，第二个被客户骂哭，第三个..."她突然压低声音，"据说在茶水间撞见张总监和...""李然？
"我脱口而出。
阿姨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看，插线板永远是热的。
"她推着清洁车离开时，佛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下午的时间像被按了快进键。
我盯着电脑屏幕，竞品数据在Excel表格里乱成一团。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我的影子拉长在KPI墙上，与那些红色箭头纠缠在一起。
17:30，周围开始响起收拾东西的声音，但没有人真正离开。
18:00，外卖小哥陆续出现，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味道。
20:15，我的胃发出***。
抬头西望，办公区只剩下零星几盏台灯。
李然的工位突然亮起灯光，她起身时西装裤己经皱得像被揉过的纸，左脚高跟鞋的鞋跟卡在地板缝隙里，她粗暴地***，发出"咔"的声响。
"还没走？
"她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两罐咖啡。
我注意到她的美甲己经剥落，右手无名指有道细小的伤口。
"竞品分析..."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她扫了一眼我的屏幕，"你用的是一年前的模板。
"不由分说地按下保存键，"要不要一起复盘？
我这有个失败案例。
"她顿了顿，嘴角微微上扬，"比教科书管用。
"茶水间的咖啡机正在运作，发出老人咳嗽般的声响。
李然打开笔记本电脑，键盘上的字母"F"和"J"己经磨平。
屏幕上是个标注密密麻麻的PPT，页脚显示"版本17"。
"我第一次做竞品分析时，把市场份额和品牌认知度搞混了。
"她点开一张折线图，红色曲线像过山车般起伏，"张总监让我重做了七遍。
""七遍？
"我瞪大眼睛。
"广告行业就是这样。
"李然把方糖推给我，糖纸上的褶皱显示它己经被打开过多次，"要么快速学会游泳，要么沉下去。
"她突然笑了，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不过别担心，沉下去的时候记得抓住前辈的手。
"玻璃窗上的蒸汽凝成水珠，缓缓滑下。
我看着她屏幕上那些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据，突然注意到一个被隐藏的工作表，标题是"放弃的方案"。
"为什么帮我？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李然的手指停在键盘上，钢铁侠手办在她显示器旁投下小小的阴影。
"那个手办是我入职时前辈送的。
"她突然转移话题，"知道为什么选钢铁侠吗？
"我摇摇头。
"因为他会失败。
"李然把咖啡一饮而尽，"在这里，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连失败的勇气都没有。
"窗外，城市的灯光像星辰般亮起。
我看着她眼下的青黑，突然明白那页PPT致谢的真正含义。
显示器右下角的时间跳到21:47，我的竞品分析终于有了雏形。
口袋里那张写着"三个月"的便利贴不知何时掉了出来，我把它折成纸飞机，投向垃圾桶。
纸飞机在空中划出笨拙的弧线，最终落在李然的脚边。
她弯腰捡起，展开看了看，然后对我露出今晚第二个微笑："这次，或许能飞得更远些。
"咖啡机发出最后的叹息，蒸汽在玻璃上画出模糊的图案。
明天太阳升起时，那扇玻璃门会再次被推开，但此刻，在这个充满数据与压力的空间里，我第一次闻到了可能的味道——混合着***、熬夜和微弱希望的特有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