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的雨季来得毫无预兆。
张岱蹲在破庙屋檐下,看着雨水在青石板上砸出密密麻麻的水泡。
三天前从长安鬼市逃出来后,他们就像被某种力量驱赶着,马不停蹄地向西南行进。
此刻他怀里揣着的那半块河洛玉版正在发烫,珍珠在"三月十五"的位置颤动不己。
"这雨不对劲。
"柳如是拧着头发上的水走进来,她腰间的星盘碎片叮当作响,"我看了星象,本该是晴天。
"黄宗羲从《鸡足山志》上抬起头,指了指书页边缘的一行小字:"徐霞客在此处标注山雨含墨,疑为佛泣。
"他手指划过的地方,纸张渗出淡黑色的水渍,竟与窗外的雨色一模一样。
老周突然慌慌张张冲进庙门:"外头、外头的石碑在流血!
"众人跑到院中,只见那块刻着"鸡足山"三个字的界碑表面渗出暗红液体。
张岱伸手沾了些许,指尖立刻传来刺痛——那不是血,而是无数细小的《金刚经》文字在啃咬皮肤。
"灭书卫的标记。
"黄宗羲脸色阴沉,"他们用污损的佛经做路障。
"雨幕中忽然传来木鱼声。
一个披着蓑衣的身影渐行渐近,手中铜钵接住的雨水竟化作墨汁。
来人摘下斗笠,露出张布满经文的苍老面孔,额头上"阿弥陀佛"西个刺青字己经褪色。
"贫僧慧明,在此等候多时。
"老和尚的嗓音像是两张砂纸摩擦,"诸位可是为《华严经》倒影而来?
"张岱警觉地后退半步。
这和尚的僧袍下摆沾着黑灰,袖口隐约露出烧伤痕迹——和他在隧道里见到的中年自己如出一辙。
柳如是突然亮出银鱼簪:"你身上的黑火气味,隔着雨都能闻到。
"老和尚笑了。
他解开僧袍,露出胸膛——皮肤上密密麻麻烙着《华严经》全文,但每个"佛"字都被烧成了黑洞。
"三十年前,我是第一个找到玉版的人。
"他转身指向雨中的山道,"现在,我带你们看真相。
"山路在雨中扭曲变形。
张岱踩到的每块石阶都会浮现佛经片段,而后迅速被黑雨腐蚀。
行至半山腰时,慧明突然停在一株枯树前,树洞中塞着本被雨水泡烂的《地藏经》。
"看好了。
"老和尚撕下经书封面,书页里竟飞出无数萤火虫,组成一幅发光地图——正是鸡足山的立体投影。
其中金顶寺的位置标着个卍字符,正在逆时针旋转。
黄宗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血沫里夹杂着黑色经文字符。
他挣扎着翻开《鸡足山志》,书中的地形图与萤火地图完美重合:"金顶寺的倒影...不在水里...在...""在《华严经》的空白处。
"慧明接话道。
他扒开枯树皮,露出个刻在树干内侧的密宗曼荼罗图案。
张岱怀中的玉版突然自动飞出,珍珠卡在曼荼罗中心,整棵树顿时透明化,显现出山腹中的景象——一座倒悬的寺庙悬浮在巨大空洞中,檐角铃铛却是实心的,刻满反写的梵文。
最骇人的是,寺庙周围的虚空里飘着几十具干尸,都穿着历代僧袍,腰间挂着"护经使者"的木牌。
"那是历次循环的守经人。
"慧明的声音突然年轻起来。
张岱转头,发现老和尚正在返老还童,脸上的经文字符一个个脱落,"每次有人集齐玉版试图改写历史,就会产生新的守经人尸体。
"柳如是的星盘碎片突然悬浮起来,拼出残缺的星图:"我们得在月食前进入倒影寺。
"通往山腹的入口在树根处。
钻进去的瞬间,张岱听见玉版上的珍珠发出"咔嗒"轻响——跳到了"三月十六"的位置。
洞壁上生满发光的苔藓,细看竟是《大唐西域记》的文字在自主繁殖。
倒悬寺比远处看着更加诡异。
张岱的头皮一阵发麻——整座建筑是由无数本经书压缩而成的,梁柱是卷成筒状的《楞严经》,瓦片是压平的《法华经》扉页。
门槛上坐着具新鲜尸体,僧衣心口位置有个焦黑的掌印。
"是七天前的我。
"慧明(现在应该叫慧明了,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平静地说,"被自己的未来打死的。
"寺内传来翻书声。
众人戒备地推开经书拼成的大门,眼前的景象让张岱呼吸停滞——大殿中央悬浮着第二块河洛玉版,被八条锁链固定在半空。
玉版下方盘坐着个正在燃烧的僧人,火焰却是冰冷的蓝色。
更可怕的是,火焰里不断浮现出《华严经》的段落,每个字都在燃烧后重组为《焚书考》的内容。
"来了?
"燃烧僧人抬起头,脸正是慧明的模样,"这次循环比上次早了三天。
"三个慧明同时存在于这个空间!
张岱突然明白了什么,转头看向带路的年轻慧明:"你们是...""不同时间线的我。
"燃烧的慧明接口,"每次循环都会产生一个试图阻止玉版被取走的新我。
"他身上的火焰突然转黑,"但这次不一样了。
"黑火暴涨的刹那,张岱掌心的书页印记突然刺痛。
玉版上的珍珠疯狂跳动,投射出崇祯十六年的画面——北京文渊阁正在燃烧,但火焰是倒流的,从灰烬中还原出一本本典籍。
"玉版在记录历史被篡改的过程!
"黄宗羲扑向悬浮的玉版,"灭书卫在倒着修复..."年轻慧明突然拔刀刺入燃烧慧明的后背。
刀尖沾到的黑火立刻蔓延到他身上,皮肤开始浮现《心经》文字。
"快拿玉版!
"他痛苦地跪倒在地,"黑火需要宿主才能跨越循环!
"柳如是甩出银鱼簪。
簪子化作银龙缠住一条锁链,链节上的梵文发出断裂的脆响。
张岱趁机冲上前跳起,指尖刚触到玉版边缘,整座寺庙突然剧烈摇晃。
经书构成的墙壁开始剥落,露出外面虚无的黑暗。
有东西在那片黑暗里蠕动——是由焚烧的典籍灰烬组成的巨大手掌,正缓慢地抓向悬浮的玉版。
"历史修正力..."黄宗羲咳着血大笑,"我们触发了自我保护机制!
"张岱拼命拽着玉版。
就在第二条锁链断裂时,他看见黑暗里浮现出更多画面:中年张岱被铁链锁在文渊阁,被迫用《石匮书》当燃料;柳如是在钱谦益府上偷星图,背后站着戴西洋镜的传教士;最可怕的是黄宗羲——他站在煤山那棵歪脖子树下,手里捧着本燃烧的《皇明祖训》..."别看那些!
"慧明(现在又恢复成老和尚模样)用身体挡住张岱的视线,"每次循环的记忆会压垮..."第三条锁链崩断。
玉版落入张岱手中的瞬间,整个山腹开始坍塌。
那些漂浮的守经人尸体突然全部睁开眼睛,齐声诵念《华严经》。
音波在虚空中形成金色屏障,暂时挡住了灰烬巨手。
"从碑林走!
"慧明推着他们冲向侧殿。
那里立着几十块墓碑,每块碑文都是某次循环的结局记载。
老和尚踹倒刻着"崇祯十六年腊月"的石碑,下面露出个地洞。
跳进地洞前,张岱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燃烧的慧明己经变成焦黑色雕像,而年轻慧明正主动走向灰烬巨手,身上的《心经》文字发出最后的金光。
地洞是垂首向下的。
下落过程中,两块玉版在张岱怀里共振,珍珠同步跳到了"三月十七"。
突然有强光袭来,众人摔进个堆满古籍的山洞——这里显然是人工开凿的,墙上钉着徐霞客亲笔绘制的地图,标注着九处玉版埋藏点。
"这是..."张岱爬起来,发现洞中央的石案上摆着本奇特的册子。
封面上《知海航行日志》六个字,落款赫然是"张岱"。
柳如是突然按住星盘碎片:"不对!
我们落地的位置..."她拨开地上的浮土,露出个青铜星图,与她的星盘完全一致,"是二十年前的我埋下的。
"黄宗羲疯狂翻阅《航行日志》,突然僵住一页。
张岱凑过去看,那是篇标注为"第七次循环"的记录,其中用朱砂圈出一段:"慧明即黄宗羲,每次循环更换身份,但左手烧伤痕迹相同。
"仿佛为了验证这个可怕结论,洞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透过缝隙,张岱看见十几个灭书卫正押送着一群戴枷锁的学者走来。
为首的黑皮人掀开斗篷,露出黄宗羲那张满是烧伤的脸——他左手确实有块星形疤痕。
"原来我才是..."身边的黄宗羲踉跄后退,撞翻了灯台。
火光中,他的左手手背渐渐浮现出同样的星形疤痕。
洞外的"黄宗羲"突然转头,精准地看向他们藏身的方向。
两块玉版在张岱怀中剧烈震动,珍珠同时指向"三月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