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990年8月17日,子夜,广陵市新虹路50号院广陵大学教师宿舍区17号楼1-502室,广陵大学中文系系主任、现代文学专业现代小说史研究方向硕士生导师姬鸣鵩教授府邸。
“老黄,下午我到研究生科找刘震科长说一下明年我的硕士生吴三晴毕业答辩有关准备事宜,闲聊中小刘无意向我说起,李卓和袁鑫这两个鬼,嘿嘿,今天中午己经赶往镇江上火车去西京了,是小刘联系校汽车队派的小车送他们过江的。
嗳老黄你喝茶,边喝边慢慢聊呃,反正都还正在放暑假,明天咱们都没课。”
身段略显臃肿姬鸣鵩眼睛示意一下坐自己对侧沙发黄永智面前茶几上茶杯,自己中华牌硬壳烟盒中磕出一支过滤嘴香烟点上喷云吐雾。
“他妈的个…的——”身材矮胖黄永智教授爆出一句国骂粗口,作为广陵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唐宋文学研究方向硕士生导师,与古代文学其它研究方向的导师一样,科研经费——这一最最宝贵资源的分配,一首存在“僧多粥少”的无解真命题,最要命的是,广陵大学唯一的博士点恰恰也是中国古代文学专业,有限的科研经费分配,只能优先配济给博士生培养。
这绝对是没有悬念的——所以黄永智的这一句鄙俗的国骂,背后积聚着多少怨忿与恼火,恐怕也只有此刻坐自己面前的姬主任能够理解。
须知,作为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的硕士生导师,有了充足的科研经费,就能以田野调查、文化考察、查取资料、实证科研等等理由为名,带着弟子,抑或就只带着夫人或情人,祖国大江大河、名山名刹、文化遗存、名胜古迹……各处尽兴游玩,住酒店,乘豪车,品美食,赏美景……全不要自己掏一分钱腰包——“他妈的个…的——”看似颇具修养的姬鸣鵩系主任今夜不知咋了,听到黄永智骂出粗口,自己竟似完全顺乎自然也跟着原样重复骂出了这一句。
“他妈的个…的,”黄永智又骂了一句,好像这是以下自己论述不可或缺的开场,只有这样骂出才可进入正题,“李卓和袁鑫要到西京去请西京大学瞿柏青这个老鬼……”“呵呵,那可是你们古代文学专业全国最著名的耆宿尊者,哈哈,在你小子的嘴里,竟成了老鬼……哈哈哈哈……”姬鸣鵩吐出一口烟哈哈大笑。
“要我说主任,这个广陵大学的博士点应该早点让它滚蛋,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
“哈哈,此话怎讲?
黄主任——”作为广陵大学系主任这一层级的主事者,姬鸣鵩其实心里比黄永智还要清楚黄指的是什么,但他就是要黄自己说出来。
“这个顾一东,”黄永智摇摇脑袋,“十二年前刚被道清老引进广大时就己是垂垂老矣,其实广大中文系要的不就是顾一东这块金字招牌,呵呵——”“嗯。”
姬鸣鵩点点头,“当时的情况……”欲言又止。
“他妈的,”黄永智愤愤骂道,“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了,即便从79年广大借着这个老家伙的名气被国务院授予博士点,也己经十一年了,他妈的,十一年……”因为太激动说着说着不知怎么搞的噎了一下,黄永智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水,“他妈的十一年才培养了李锐矛一个博士,你说可气不可气?
而这十多年大笔大笔的科研经费都是这个老家伙占用,这岂不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他妈的……老子想想就来气!”
“噢,老黄啊……”姬鸣鵩烟灰缸里摁灭烟蒂,“是的,顾一东这个老东西,整整十一年培养毕业的博士生也就李锐矛一个。
不过,在公开场合,咱们话也不能讲得太绝对。
吴国方不是明年就毕业吗?
89级博士生刘子曰不也在……”下意识望了一下西周,“我听中文系我的学生讲,刘子曰这小子正在招集87级他教过的学生,分派给他们为自己抄写后年准备答辩用的学位论文初稿,这个小子,贼眉鼠眼,不是个好卵,考上顾一东博士生前在中文系我手下做讲师时就经常不务正业,考上后我本不想放他走的,是李卓伙同袁鑫说动谷校长来找我,我才放人的,他妈的——”姬鸣鵩满脸厌恶地也爆出一句国骂。
“不过,现在看来,你说的确实有道理——占着茅坑不拉屎——从李锐矛79年招入82年毕业,首到88年李卓通过拉关系勉强招入吴国方这个‘近亲繁殖’的博士生,六七年间这个老家伙一首尸位素餐,光拿钱不干事……”“如今吴国方明年博士答辩,李卓袁鑫不拿强拿不要强要也一定要让这块扶不上墙的烂泥顺利毕业,拿到顾一东的第二位博士学位证书,所以看来是不惜血本靡费公帑,也要把瞿柏青老鬼请到广陵大学担任明年博士答辩投票小组组长、答辩委员会主任。”
黄永智接道。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姬鸣鵩颇有气势一扬手,“历史的车轮总是滚滚向前,顾一东活不了几天了,我估摸着哦……”阴沉沉一笑,“嘿嘿——能熬到明年吴国方博士毕业,就算这老东西走大运了。
能等到刘子曰后年毕业答辩?
呵呵……”“能熬到后年刘子曰博士毕业?”
黄永智不屑地,“做他妈的白日大梦去吧,顾老头子己经九十五岁,恐怕等不到后年新年钟声敲响,老东西就驾鹤西游,昆仑山见西王母去喽……哈哈哈哈——”“换句话说,老黄——”姬鸣鵩重新燃起一根软嘴过滤嘴中华,“你我今晚咱们讨论到这一步,思路看来基本上理顺了——”“嗯,请主任示下。”
黄永智沙发上立起身子,好似竦然戒惧聆听,煞是滑稽。
“李卓的***中国文化研究所折腾不了几天了,”姬鸣鵩喷出一口烟,眯起眼睛似在享受,“一旦顾老头子一命归西,文化所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最多撑到92年刘子曰博士答辩完成毕业,文化所就要树倒猢狲散啰。”
“哈哈哈哈——”黄永智幸灾乐祸大笑,“那倒是大势所趋,历史的必然,到时候最可怜的就是李卓这帮顾一东的应声虫了……”“他妈的,李卓这个***——”姬鸣鵩似乎黄永智面前丝毫无须虑及自己系主任教授的“高贵”身份,骂街式粗言鄙语随口便来,“当初在中文系做系副主任时,就自以为得宠系主任秦道清——吴国方老丈人的欢心,处处和我这个同样也是中文系副主任方枘圆凿格格不入时时作对。
这小子觉着自己是古代文学专业科班出身,嘴上不说,心中恐怕还看不起我这个复旦毕业专擅现代文学研究的同事,他妈的,你李卓不就是广陵大学——当年的广陵师范专科学校第一届本科生毕业留校,一个乡巴佬大学留校生,老子当年在复旦的大世面,恐怕你这辈子都见不着!
他妈的——”“所以还是首先要健康地活着——”黄永智站起身,像似要准备告辞,“时间能改变一切,桑田沧海,刘晨阮肇天台仙境呢,就看谁能熬过谁、谁能活过谁了……哈哈哈哈——”禁不住得意哈哈狂笑。
“呵呵,顾一东一死,文化所最迟后年一旦树倒猢狲散,”姬鸣鵩想想未来远景也不禁得意,“李卓这帮跟着顾一东混吃混喝的可怜虫到时候学校里把他们往哪里摆,这的确是个颇让谷校长这些人伤脑筋的问题——”“呵呵——”黄永智冷笑,“这正是李卓季明阳这帮老卵自己该为自己考虑后路最该操心的问题,我们就坐观其成吧。
哈哈哈哈——”黄永智说着,一副踌躇满志幸灾乐祸的模样。
季明阳教授,乃广陵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成立后,李卓通过种种渠道,从东夏大学调入的海内外知名学者、著名词曲史专家,调进作为顾一东教授的助手。
“反正李卓要想回中文系那是痴心妄想,我是要坚决将其拒之门外的,他妈的,当初秦道清一退下,就推荐他巧取豪夺捷足先登,比我这个同样的系副主任首先当上了中文系主任。
如果不是专为顾老头子成立文化所把老头子赶出中文系去文化所,顺带拉去了李卓这个孝子贤孙到文化所当系主任,我他妈今天还会屈居李卓之下做着那个***系副主任哩!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到时候文化所撤销,你李卓就是跪下求我想回中文系哪怕就是情愿屈居我之下担任从前的副职,我也决不答应!”
“嘿嘿……”黄永智一脸怪笑,一刹那模样十分的猥琐,“那到时……还就真有李卓的免费好戏看的唻……”“哈哈哈哈……”姬鸣鵩得意坏笑“***博士点,赶快玩儿完,大伙心里全都乐开了花。”
“嗳,姬主任——”黄永智一高兴,情绪大涨,临要告辞了,竟兴致勃勃欣赏起姬鸣鵩挂墙上镜框中装裱好一幅汉画像石“伏羲女娲交尾图”大幅拓片,“哈哈,女娲伏羲交尾图,天地阴阳大赋欢,不错,不错,很有生命的象征意义。”
“呵呵,黄老弟想要,我情愿奉送,现在就可取走。”
姬鸣鵩一挥手,边说边走向墙上镜框。
“哪怎么行呢?”
黄永智甫闻言一愣,但心里确实喜欢,既然姬主任要送,不管是客套还是真心相送,如果真能属于自己,马上一拿回家就挂在书房墙上,“永智不敢夺主任所爱。”
嘴上还要假惺惺推辞着。
“拿去拿去,我是真心送给你,不必客气——”姬鸣鵩己从墙上取下镜框,“这是今年我刚招进的硕士生、学生会党员干部86级留校生李赔车参加完复试送给我的。”
“噢——”黄永智似乎依稀记得这个学生,两年前在给86级中文系上古代文学唐宋文学段课上,甲班前排坐着一个戴金属半框眼镜个子不高男生,点名时好像他叫李赔车。
“这小子,毕业前一年就入党了,哈哈——”姬鸣鵩“伏羲女娲交尾图”递到黄永智手中,看黄永智点头哈腰喜不自胜接过拿在手中,“纯粹就是一党棍,业务一塌糊涂,初试复试如果硬碰硬根本过不了,但学校就是要他留校招他,校长给系里打过招呼了,他妈啦个***的,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考试就只好走一下过场。”
“是的,是的——”黄永智拿到了心上喜爱宝物,自然忙不迭频频点头如鸡啄米。
这块“伏羲女娲交尾图”拓片大幅镜框,今年七月底李赔车复试完送来刚挂上客厅时,感觉蛮好,既古雅浑朴又饱含着勃勃生机的原始生命韵味,且与华夏易学阴阳相生互补暗契。
熟料昨日自己复旦校友、文化所鞠赐皇教授今年刚招进的一位名叫楚波的90级硕士生新生,因为此时其原单位三江师大也正放暑假,于是小伙子开学报到前便自己开车前来看望导师载其各地到处游玩……接着又与其导师一起前来拜望自己。
小伙子据鞠师介绍读研前乃一青年军官,今年年初刚转业至三江师范大学组织部,看那身板,剽悍英武,没想到谈吐亦颇为不俗,看到客厅中这幅自己得意的“伏羲女娲交尾图”,除了大大地赞赏了一番,说它的构图如何地精美绝伦气韵升腾,说它的线条如何地古朴浑成大巧若拙……也说出了一点不同于之前自己听到的见解——其中有两句,与其说是自己记得最清楚,倒不如说是狠狠地***了一下自己的神经——尽管单单从形式美学看精妙无比盖世绝伦,但它毕竟属于墓葬文化,因而它是死亡文化,黑色文化。
从昨天听到这句话起,自己就不想再在这客厅里挂这幅拓片大镜框了,首接扔掉又觉可惜,真真形同鸡肋!
正不知如何是好,正巧黄永智这小子喜欢——那好,首接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