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9月的榕城,空气里漂浮着咸腥的海雾,湿漉漉的秋雨将老城区的骑楼浇得发亮。
青石板路上积着浑浊的水洼,倒映着斑驳的墙皮和褪色的招牌,仿佛一幅被雨水晕染得模糊不清的水墨画。
陈夏缩在破旧的雨衣里,怀里紧紧抱着中药袋,药汁的温热透过粗糙的布料,在她胸前焐出深色的水渍。
她每走三步,就忍不住抬头看向身旁的母亲王桂芳。
母亲裹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头巾,佝偻的脊背在雨幕中显得愈发单薄,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震得肩头的雨滴簌簌坠落,仿佛随时都会被这连绵的秋雨打散。
"妈,您靠着我走。
"陈夏轻声说道,声音里满是担忧。
她伸出手,扶住母亲颤抖的胳膊,感受着那瘦骨嶙峋的触感,心如刀割。
王桂芳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夏夏,妈没事......"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她慌忙捂住嘴,指缝间渗出的血丝刺痛了陈夏的眼睛。
陈夏的心猛地揪紧,脚步不自觉地加快。
她们租住的小平房在老城区的深处,穿过狭窄的巷子,拐过堆满垃圾的拐角,便能看到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此刻,那扇门仿佛成了她们唯一的避风港。
推开铁门时,刺耳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陈夏习惯性地绷紧脊背,一股浓烈的霉味混着刺鼻的酒精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忍不住皱起眉头。
五斗柜上那台老旧的电子钟显示着凌晨两点十七分,昏黄的数字在黑暗中闪烁,像是一双诡异的眼睛。
客厅里,父亲陈建国歪斜地瘫在掉皮的人造革沙发上,啤酒瓶东倒西歪地散落在地,其中一个滚到了茶几边缘,琥珀色的液体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
"又乱花钱买药!
"陈建国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通红的眼眶像是燃烧的火焰。
他突然抄起桌上的空酒瓶,用力砸在墙面上。
玻璃碴擦着陈夏的耳际飞过,在墙上留下深色的酒渍,仿佛一道狰狞的伤口。
陈夏本能地护着母亲后退半步,后腰狠狠地撞上八仙桌,疼得她眼前发黑,险些站立不稳。
手中的药包滑落,褐色的药汁在水泥地上蜿蜒成河,刺鼻的药味弥漫开来,与空气中的酒气、霉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她今天咳血了!
"陈夏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颤抖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她看着父亲肿胀的眼皮,那里还留着上周打架留下的淤青,心中满是愤怒与委屈。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戴着省劳模奖章的父亲,如今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陈建国却像是被激怒的野兽,猛地站起身来,踉跄着冲向母女俩。
他的脚步虚浮,身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酒气:"读书有什么用?
还不是浪费钱!
这个家都要被你们母女拖垮了!
"陈夏的母亲王桂芳惊恐地拽了拽女儿的衣角,声音里满是恐惧:"老陈,别这样......"然而,陈建国根本听不进去。
他抄起一旁的瓷药罐,猛地砸向墙壁。
瓷片西溅,滚烫的药汁如雨点般泼向陈夏。
剧烈的疼痛从左手传来,陈夏倒抽一口冷气,踉跄着撞翻了旁边的竹椅,发出刺耳的声响。
王桂芳尖叫着扑过来,查看女儿的伤势:"夏夏,你怎么样?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满是自责与心疼。
陈夏强忍着泪水,咬着嘴唇说道:"妈,我没事。
"她低头看着虎口处那片红肿的皮肤,钻心的疼痛让她几乎要昏厥过去,但她知道,此刻她不能倒下。
陈建国却像是发泄完了怒气,转身摔门而去,震得墙上歪斜的全家福相框晃个不停。
照片里,曾经幸福的一家三口笑容灿烂,与此刻的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令人唏嘘不己。
黑暗中,陈夏摸到墙角的扫帚,机械地清扫满地狼藉。
碎瓷片划破了她的指尖,血珠滴落在父亲的解放鞋上,但她恍若未觉,只是不停地扫着,仿佛要将这一切的痛苦与不堪都扫出这个家。
浴室里,白炽灯发出刺目的光芒,照得人睁不开眼。
陈夏对着镜子褪去湿透的校服,锁骨下方的旧伤疤在水雾中若隐若现——那是八岁那年,父亲醉酒掀翻煤炉留下的印记。
她将烫伤的左手浸入冷水,看着皮肤逐渐发白,疼痛却依旧如潮水般涌来。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陈夏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想起白天在学校,同学们讨论着新学期的新文具、新衣服,而她只能默默低头,看着自己打满补丁的书包。
她也渴望像其他同学一样,穿着漂亮的衣服,背着崭新的书包,不用为了省钱而吃冷掉的饭菜。
但她更清楚,她不能抱怨。
母亲患病多年,昂贵的医药费早己让这个家不堪重负。
父亲曾经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一场意外的工伤让他失去了两根手指,也夺走了他对生活的希望。
从此,他借酒消愁,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
陈夏把校服挂在生锈的铁丝上,水珠滴落在母亲晾着的中药渣上。
樟木箱底压着的漫画投稿信被潮气洇湿了边角,那是她偷偷给《少年漫画》画的短篇,笔名"向阳"。
她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像笔名一样,在黑暗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阳光。
陈夏擦干眼泪,回到房间。
台灯昏黄的光晕下,她翻开课本,开始复习功课。
尽管生活充满艰辛,但她知道,只有通过知识,才能改变命运,才能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夜很深了,整个城市都陷入了沉睡。
陈夏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中,她看到了一片向日葵花海,金色的花朵在阳光下绽放,母亲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父亲也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一家人在花海中漫步,欢声笑语回荡在空气中......然而,梦终究是梦。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陈夏被母亲的咳嗽声惊醒。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看着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知道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而她,必须继续在这充满荆棘的道路上,咬牙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