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西号这天,早上万里无云,下午倾盆大雨。
“轰——”电闪雷鸣。
雨水劈头盖脸砸向毫无防备的人群,可惜引来的谩骂在雷雨的轰鸣声中不过沧海一粟。
站在楼梯口,视野有限,抬头,彦旭只能看到连成线的雨点;向下,雨水顺着凹凸不平的水泥面涌进来,聚起一滩水洼。
狂风袭来,彦旭打了个寒战,湿漉漉的衣物还黏在他身上,在寒风中宛若螳臂挡车,没雪上加霜就不错了。
但背着个被塞满的包还拖着一双浸满水的鞋爬楼梯和戴着镣铐行走有什么区别?
只能苦笑。
相同的时间,一模一样的保送消息,如期而至的暴雨。
上辈子的记忆犹如幻灯片,在他脑海中一遍又一遍重映。
现在,他只能打开潘多拉的魔盒,敲响小姨家的大门,瞧瞧命运又给他开了个怎样的玩笑。
小姨一把拉开门,面色相当不善,想骂些什么,但看到彦旭这副浑身湿透狼狈样,还是捏着鼻子说:“先去洗个澡,下这么大雨也不带把伞。”
先不说下这么大雨打伞有没有用,谁又知道本来预报的大晴天会突然下暴雨。
“好。”
彦旭哆嗦着点头,放下包,脱鞋,撑着发抖的身体走向浴室。
花洒喷出的热水让被冻僵的大脑温暖起来,彦旭抬头,热水迎面落下,他下意识眯起眼。
真像,像我死去那天淋的雨,他想,我会再次死在这天吗?
不,他不会同样的悲剧发生第二次。
保送对他而言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但对有些人不是。
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吹干头发,彦旭正襟危坐,审视着对面默不作声的一家人。
先打破僵局的会是谁呢?
哦,是许临啊。
“你......真保送了?”
“对,我想班主任今天应该打通知过小姨了。”
说完,他看向小姨。
“嗯——”小姨暗暗瞪了目瞪口呆的许临一样,没好气地开口:“是,你们班主任通知过了。”
“这,好事儿啊,哈哈......”“好事!”
小姨陡然拔高音量,打断了姨夫,“是好事啊——”说完狠狠踩了姨夫一脚。
这一脚痛得姨夫脸色扭曲一瞬,但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冲彦旭笑了下。
真可怜,彦旭为他受伤的脚默哀两秒。
“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参加了个什么竞赛,怎么还评了名次呢?”
这话说的,阴阳怪气地就差没把巴掌甩他脸上。
“这个......”彦旭皱眉,似乎有些困惑和不解,他看了小姨一眼,欲言又止。
“当时班主任不是通知过了吗?
我当时去的时候还跟你们打过招呼了。”
小姨愣了,转念一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当时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心上,甚至有点不屑一顾。
当初她姐姐都做不到的事,彦旭又怎么可能做到。
空气再次凝固。
勇于打破僵局的不止一个勇士,彦旭出声终结了寂静的蔓延:“我下午去了趟学校,和班主任商量了一下,她给我推荐了一份工作,我明天就出去打工。”
“这......”姨夫难得发话,神色相当慌乱,“怎么就去打工了呢,虽然保送,但高考......”转头给小姨递了个眼色,希望她说点什么。
小姨却没出声,皱着八字眉沉默许久,好半天,她才勉为其难开口:“今天是你十八岁生日,你成年了,有些事情是该你自己做主,既然你己经决定好了,那就这么办吧。”
说完起身离开客厅,打开主卧的门,“咔哒”一声,门锁上了,徒留剩下三人留在客厅大眼瞪小眼。
这边,彦旭给了剩下两人一个“你们放心”的笑容,也离开客厅,回到他和许临共同的房间。
两位主角离开,剩下的配角干瞪眼半天,愣是凑不出一句话。
许临被妈妈那句“十八岁生日”劈的外焦里嫩,完了,他又忘记自己哥哥的生日了,还是18岁这么重要的日子。
“我出去一趟!”
许临留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起身头也不回的往外面跑。
“外面下这么大雨你不带把伞?”
“哦哦!”
许临及时刹车,抄起雨伞离开了。
徒留姨夫坐在沙发上,默默为晚上又要睡沙发的自己流泪。
雨还在下,像利刃般割裂这个家庭平静的生活,潮湿的水雾攀上墙壁,或许有看不见的苔藓在暗处滋生。
潮湿的空气,闷热的房间,双手粘腻的触感。
坐在有点窄的床上,他突然想到蜗牛,那种在雨后如春笋般涌出的无脊椎动物。
真恶心。
“咔哒”许临推开门进来了。
“那什么,生日快乐。”
他没敢看彦旭,有些别扭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拇指大的巧克力塞到彦旭手上,“给你的生日礼物,你爱要不要。”
巧克力,上辈子随处可见的零食,这辈子罕见的珍馐。
过去,彦旭很难相信有朝一日巧克力会成为奢侈品。
现在,他捏着有些潮湿但很完整的塑料包装,看着上面印的极小的“代可可脂”,再看看许临,说不意外是不可能的。
将缩在床上躺尸的许临上下打量一遍,彦旭怀疑对方是不是被鸡汤荼毒的神志不清,不然他怎么会买这种对他而言相当昂贵的礼物。
没有必要吧?
“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你送的生日礼物,呃,谢谢?”
他不熟练的道谢。
许临暂时没说话,躺在床上cos木乃伊,没对这份难得的礼物夸大其词,也没有充满酸味的语言攻击。
真奇怪,按道理来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但在彦旭推测的未来,居然什么状况都没发生?
“那什么,好吃吗?。”
枕头模糊了许临的声音,但不妨碍彦旭从这句话里听出他的别扭。
“哦,”彦旭拆开包装,将巧克力放进嘴里嚼,很难形容这是个什么感觉,呃,像在嚼一块白开水味的方糖?
“很好吃,我没想到巧克力居然是这个味道。”
虽然我吃什么都是白开水味。
“我顶着暴雨跑了三家超市,花了我一个月零用钱才买到,当然好吃。”
彦旭心情相当复杂,吃完那块没有任何“其他成分”的巧克力,内心的疑惑到达了顶峰。
他从床上起来,搬了把凳子坐在许临床旁边。
二人之间的距离突然缩短,许临下意识坐起来往后靠,紧贴墙壁:“怎么了?”
“这个......”彦旭意味深长地看着许临,像求知欲旺盛的孩子一般,看得许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轻轻的,温柔的问:“我只是很好奇——”“好奇你为什么没在那块巧克力里下药。”
为什么你没有想杀掉我。
荒谬,太荒谬了,天降大锅扣得许临莫名其妙,他万分惊恐:“不是,***吗在巧克力里下药?
虽然你长得很好看,但我也干不出这种事来吧?
我是那种人吗!”
“......”“哈哈哈!”
彦旭没忍住笑出声,不知道在笑许临被小说荼毒的脑回路,还是别的什么,“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这个被校园霸凌还以为自己有错的傻瓜干不出这种事。
“你不嫉妒我吗?
嫉妒我被保送?”
彦旭问。
他回忆起自己收到保送消息的那天,福利院其他同龄人嫉妒得淬了剧毒眼神。
往日的其乐融融惺惺相惜化作泡影,他们将嫉妒凝成利刃挥向同类。
许临扒着墙壁,欲哭无泪,恨不得和水泥融为一体自证清白:“我是嫉妒你,但我也不至于干出这么极端的事来吧!”
“你还是个好人啊.....”彦旭喃喃,许临还是他记忆里那个一受委屈就默默掉眼泪的小傻瓜。
他给了许临一个“抱歉”的眼神,起身从地上拿起自己那个湿漉漉的包,从里面掏出乒乓球大小的瓶装糖粒,放到许临枕边。
“给。”
“什么——”许临一脸惊恐地看着那个玻璃小瓶,没搞懂彦旭九转十八弯的脑回路,生怕他给自己一口黑锅再给自己一瓶毒药。
“我明天就出远门了,今天去超市买了些必需品,正巧碰上超市搞活动中了一等奖。
你不是喜欢吃甜食吗,正好送你。”
许临还是没敢拿那瓶糖,满脸警惕:“你今天怎么又奇奇怪怪的......”奇怪?
他只是害怕死亡戏剧再次上演而己。
好在许临和从前一样单纯,没有因为他保送产生极端想法。
不然送给他的就不是一瓶糖了......“那个——”把椅子放回原位,彦旭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斑驳的墙壁,轻轻开口:“我今天去学校找班主任的时候,有人威胁我,说要给我点颜色看看。”
“我害怕,害怕你也会像他们一样因为这件事情想伤害我。
毕竟以前你从不记得我的生日,更不会送我礼物。”
可在他推测的未来,许临没有拿起屠刀,他也没有死。
那块巧克力只是巧克力,一份单纯的礼物。
“我以前真的忘了......”忘了什么?
彦旭没听清,视线越来越模糊,慢慢地,他闭上眼,在梦的国度中为自己心惊胆战的一天画上句号。
第二天,彦旭收拾好东西,乘着姨夫的小汽车前往车站。
许临本想跟着,奈何被补习班束缚住双脚。
至于小姨,她今天压根没出房门。
今天天气不错,明媚的阳光透过朦胧的水雾轻抚大地,连带昨天突如其来的暴雨都没那么让人厌烦。
“彦旭啊。”
“怎么了,姨夫?”
这个窝囊了半辈子的男人支吾半天,脸涨成猪肝色才挤出一句:“你就带这点东西出门?
要不我带你去买点?”
彦旭确实只带了个登山背包,里面装的东西都是他昨天买的。
他明白姨夫不是跟他客套,不过考虑到小姨捏死了家里的经济命脉,他拒绝了:“不用,我还有这几年存的奖学金,有什么需要的我自己去12区买就好,况且班主任介绍的工作食宿全包。”
“那怎么行!
我听别人说12区的物价比我们13区高不少,你学费也不便宜......”学费?
彦旭想起参加竞赛那天,12区参赛者气急败坏的话:“就算能得奖了又怎么样?
能保送又怎么样?
学费就算打对折你也交不起!”
确实交不起,这几年获得的奖学金勉强能凑够一学期的学费,其他的都得自己想办法。
助学贷款?
完全不在他考虑范围内,他咨询过班主任,这个时代的助学贷款利息和高利贷没区别,西年滚雪球下来就是个天文数字。
自己父母留下的抚养费?
那笔钱只花在他自己身上的话读完大学绰绰有余。
但小姨家18年前全款提了新车、提前还完了房贷,许临的补习费、择校费、可能考上大学后的学费、生活费。
不说那笔钱还能剩多少,从小姨的态度来看到他手上不太可能。
“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还有三个月才开学。”
他这么说。
车窗外,13区萧条的景色缓缓倒退。
暗沉的天空、杂乱的电线、雨后的积水、嘶哑***的老鼠。
彦旭即将和这一切告别,或许是永远。
接下来,漫长的路程皆是沉默,车内两人一个不善言辞,一个懒得开口。
到站后,趁着等待的空隙,姨夫给彦旭转了笔钱:“这是你小姨给的,还有我攒的一点钱就当送你的生日礼物。
你小姨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别埋怨她。”
彦旭无法理解这是个什么操作。
按理来说,以小姨的一毛不拔和姨夫的怯懦,能给他这么一笔钱的可能不亚于太阳打西边出来。
“我没怨过你们,”他看着姨夫,这个被岁月磋磨了所有利刃的中年男人紧张地搓着手,猪肝色的脸上尽显慌乱。
透过姨夫的眼睛,彦旭回忆着18年来他们刻薄的态度,他没推辞,反而很认真地说,“你们没虐待过我,也没强迫我做过什么事……”己经超越他认知中大部分拿钱后翻脸的亲戚了,他话锋一转:“我不会过问我父母留下的扶养费,希望你们别再打扰我今后的人生。”
听到“抚养费”三个字,姨夫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话,想解释什么,但不知从何开口。
彦旭没指望姨夫会辩解,他也懒得听大道理,留给姨夫最后一个眼神眼,他说:“我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不重要,再见!”
广播的高铁进站声中,彦旭背着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日光蒸馏昨日残留的水雾,彦旭和他的过去彻底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