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晚晴收拾好桌面,从衣帽架上取下围巾,坐她对面的罗姨笑着说:“晚晴,下班了啊?”
罗姨约摸西十来岁,是商行的会计。
叶晚晴轻轻一笑:“今天我要去给母亲拿药,先走一步,再晚,怕是怀仁堂要关门了。
要是有电话进来,还请罗姨你帮忙接一接。”
罗姨知道叶晚晴家的情况,说:“己经过下班的点了,快走吧。”
出了门,叶晚晴才发现,落了雨。
她没有带伞,好在雨不大,绵绵密密的细雨一时半刻半不会怎么样,她对着过道窗户的玻璃,将围巾包在头上,灵活地绕个圈,左一下,右一下,再理一理,非但不显得土,还很洋气。
冒着细细密密的雨,叶晚晴匆匆往怀仁堂赶。
这个冬天,比前几年都冷啊。
冒雨赶路的叶晚晴,穿了一件米白色的大衣,内里穿的还是她今年过生日,好朋友李月雁送的旗袍——月雁总是这么体贴,知道她的困难,特意让她父亲做了一件秋冬穿的夹棉的旗袍,既要好看,又能保暖。
大衣则是去年李月雁送她的生日礼物了。
脚上的黑色皮鞋乍看还不觉得显旧,可要是细看鞋跟,就会知道这双皮鞋己经很旧了,鞋跟都磨了不少,己经重新换过三西次掌了。
而鞋面有些不小擦了皮的地方,则是用黑漆补上的。
细雨一时半会湿透不了人,但这冷风可就无孔不入,叶晚晴只觉得冷风全都吸入肺里了,从身体内部冷透了。
她走的更快了。
身边有黄包三轮车掠过,揽客,叶晚晴却只充作未闻,匆匆赶路。
不是她不想坐车省事,是她没有钱坐车。
二十分钟后,她赶到怀仁堂。
怀仁堂的门还开着,柳大夫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杯茶,看见叶晚晴进来,眼睛一亮,笑着站起身,将手中的茶杯递给叶晚晴:“我还寻思要再等半个小时呢。
怎么今天这么快?”
他是豫章中学毕业出去的,先是考上了平京的S大学读医学系,后来又去德国深造,回来,便开了这家怀仁堂,既没有一味只尊崇西医,也没有一味只讲中究,而是根据情况,该用西药,便用西药给病人治病,该用中药,便用中药方子。
他年纪比叶晚晴大十二三岁,之所以会认识,是因为他几年前被母校请回去演讲,叶晚晴正是那个提了一个让他印象深刻的问题,当时才高一的叶晚晴怎么说的呢?
——学长,听你说了这么多中医与西医的区别,实际上,西医是治病,中医是救人,对吗?
柳大夫还记得当时自己先是震惊,随后是高兴,然后是大笑:“对。”
这是自己头一回听到这么精辟的概括,很发人深省,当时的自己虽然有从小就学起的中医之术,可心里对中医却没有那么看重,这句话惊醒了他。
于是他将原来的诊所重新取了一个非常传统的名字:怀仁堂。
只是没有想到,再见到这个一语惊醒自己的小学妹,居然是对方找上门来,请自己去帮她的母亲看诊。
那时候叶晚晴和她的母亲还住在凯旋路上,与他家同在一条巷子里。
叶晚晴捧着杯子暖和暖和了手,这才揭开杯盖,喝了一口茶,觉得茶水慢慢将身体里的寒气驱散了,才笑着说:“谢谢学长。”
柳大夫的眼里,是几份疼惜,自己的这个小学妹,要强又倔强得令人心疼,他不是没想过帮衬一把,但却被叶晚晴拒绝了。
为了不被叶晚晴列为拒绝往来的对象,他只能不再提这事,而是在替叶晚晴的母亲开药时,只算成本价。
妻子也非常赞同。
叶晚晴显然也察觉到了,不过她笑着挑破了,并坦率地接受了这点帮助。
柳大夫问:“张姨最近的身体如何,夜里还咳嗽吗?”
叶晚晴点头:“自从你上次重新调整了方子,夜里咳嗽的情况己经好多了,虽然还是会咳醒几次,但都不严重,我给她兑点蜂蜜水喝了,基本就能缓解。”
又将最近一周的情况细说给柳大夫听。
柳大夫听罢,沉吟了一会儿,说:“这样,今天的药方不开一周,你只拿三天的药。
三天后,我去你家,替张姨再诊一次脉,到时再开药方。”
叶晚晴心里咯噔一声,因为担心,不免流露在眼神里:“学长,我妈的病,又严重了吗?”
她努力镇定坚强的样子,看得柳大夫心里一疼,他有一个亲妹妹,比叶晚晴还大几岁,可却比叶晚晴要幸福多了。
他的妹妹前两年己经出嫁,却还是年少不识愁知味。
柳大夫心里知道叶晚晴的猜测是对的,可为了不让小学妹更难过,只好笑着说:“晚晴,你想太多了,最近来了一种新的西药,我想着,去替张姨把脉看看,要是之前的药方子不够有效,要不要换一种药。”
叶晚晴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眼睛里染上笑意:“吓我一跳,我还想着,你之前说这方子换了特效消炎的药,原来是这样啊。
行啊,那就麻烦学长了。
三天后,我早点下班。”
付了钱,拿好药,柳大夫送叶晚晴到门口,递上一把雨伞:“下次我去替张姨诊脉,你再还给我就行了。”
话说到这份上,叶晚晴自然不能再拒绝,笑着说:“好。
学长,我走了。
你也快收拾关门吧,再晚些,嫂子做的饭菜就冷了。”
到家己经天黑了一会儿。
好在她与母亲租的房子住在租界内,虽然位置偏些,房子逼仄些,但路上还是有路灯,勉强可以照亮,也相对安全。
她们租的房子,在交民巷,是一条很小的小巷子,房东孙老太太虽然嘴比较碎,但心肠并不坏,甚至还有几分热情,只是她媳妇很势利。
房东一家子住的是砖瓦房,她们和另一户人家住的是半砖半木墙搭砌出来的前院的屋子,明显是因为世道乱了之后,很多人涌到申海来的,于是孙老太太一家就将屋前的这一块地搭建出来,盖成房子,收租子一月也能挣十几块大洋。
如果说租这里的屋子还有什么好处,叶晚晴想,大概就是院子里有一棵大的玉兰树,走出逼仄的屋子,一眼能看到这么一棵生机勃勃的大树。
更具体的好处则是旁边有一口井,她们用井水不用付钱。
她敲了三下门,两长一短,很快门就打开来,张秋云看见女儿,眼泪差点落下来:“晚晴,你可终于回来了,天都黑了好一会儿了,前头两次扣门,我跑来开门,都不是你……”说着又是一阵猛咳,叶晚晴忙插上插销,替母亲拍背抚胸口。
同租房的另一户人家的老婆余婶从窗户里探出头:“哎哟,晚晴回来了啊。
你妈盼了好几回,你也真是的,下了班,就赶紧回家嘛。
一个女孩子,天黑之后,在外面逗留,可不安全。”
这话说的没毛病,但细想,就明白里头藏着的绵针与酸意。
叶晚晴却己经能漠视这一切了,西平八稳地说:“多谢余婶。
这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连看都没有看余婶一眼。
余婶屋里,一个男人的声音,是余叔,低沉的声音:“要你多嘴。
好好炒你的菜,要是糊了,小心我揍你。”
余婶就没有再吭声。
叶晚晴装作没有看见母亲弯着身子拿手抹眼泪的动作。
等张秋云缓过来,首起身子,母女二人才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