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庆筹备会的空调开得太足，我攥着节目单的指尖泛起青白。
学生会主席第五次用钢笔尖戳着《致爱丽丝》的标题，镜片后浮起油腻的笑："林夏同学，校董会希望看到更有活力的表演，比如——街舞？
"我知道，我的节目被校董会毙了。
至于原因，我也不想深究，无非就是安插了哪个关系户。
玻璃幕墙外飘着秋天第一场雨，淅沥声里我听见自己牙齿相撞的轻响。
钢琴室钥匙在掌心硌出月牙印，那是我为了校庆晚会练了三个月的曲子。
"林夏学姐？
"宁深突然推开门，运动服还沾着球场的水汽，"周野在群里发疯呢，六十秒语音方阵，背景音是吃鸡的枪声。
他说你的节目不上校庆，他也不上了。
"他晃了晃手机，屏幕里周野的头像正被@符号淹没。
我接过手机时指尖发颤，50人的表演大群消息瀑布般滚动。
最新那条语音里，周野的声音裹着电流杂音："策划部都是吃干饭的吗？
把街舞塞进校庆，你们不如首接放钢管舞！
"背景传来98K的空投音效，混着他室友的尖叫："野哥牛逼！
这波天降正义！
"新消息提示音刺破凝滞的空气，周野的抖音账号更新了视频。
画面里他抱着吉他坐在天台，身后是翻涌的火烧云。
前奏是《听海》的旋律，却在副歌部分突然变调，弹成了我常练的肖邦夜曲。
评论区炸开锅，我盯着那条"为何你明明动了情，却又不靠近"的歌词，忽然想起上周琴房停电时，周野借着手机光给我念徐志摩的诗。
月光爬上他凸起的喉结，我数着那处跳动的脉搏，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学姐，你睫毛膏花了。
"宁深突然递来纸巾，我这才发现镜面电梯映出的倒影——眼线晕成两道墨色小溪，狼狈得像被雨水淋湿的猫。
原来，我竟然会为周野因为我不上节目他也不上的行为感动。
凌晨两点十七分，我的抖音私信跳出新消息。
周野发了段天台弹唱的短视频，月光给他睫毛镀了层银边，可镜头角落露着半罐青岛啤酒。
我数着他喉结滚动的次数，在第27次时按下录制键。
周野和宁深为了缓解我的节目在校庆晚会上被拒的失落心情，请我吃了顿火锅。
火锅咕嘟咕嘟吐着泡，红油在鸳鸯锅里劈啪炸裂。
宁深正往清汤锅里下虾滑，运动服袖口沾着片香菜叶："要我说，城乡差距早该被消除了！
""早该被火锅红油烫平。
"我截断他的话头，筷子尖戳着毛肚数秒表。
周野始终垂眼剥虾，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像暴雨前蓄势的乌云。
"林夏学姐觉得呢？
"他突然抬眼，剥好的虾尾在酱料碟里滚了圈，溅起几点香油，"你们城里的天鹅，肯低头看看癞蛤蟆吗？
"宁深被辣椒呛得首咳嗽，我盯着他碗底堆成小山的虾仁："吃都堵不住嘴？
"是的，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周野出身皖北农村，父母都在外地当农民工，爷爷奶奶孤寡老人留守农村。
"堵不住。
"宁深扯过纸巾擦手，指节被冻得发红，"毕竟有些人天生在云端，连呼吸都怕沾了泥土腥气。
农村人谁瞧得起？
"瓷碟与桌面的轻磕声让宁深抬头。
周野仍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可攥着筷子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泛着缺氧的青白。
虾滑在清汤里浮沉，像群无家可归的月亮。
"宁深。
"他喉结滚了滚，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你再说一遍。
"我盯着他瞳孔里跳动的两点微光，那些未说出口的话在舌尖打转——关于他永远洗不净的帆布鞋边，关于琴房空调他总调高两度，关于每次经过超市生鲜区时他骤然紧绷的脊背。
"再说十遍也一样。
"宁深故意用筷子搅动沸腾的汤底，"你们挤绿皮火车来看演唱会时，我们在听音乐会；你们父母在工地扛水泥时，我们在……""啪！
"瓷碟碎裂声惊得我跳起来。
我循声望去，周野仍保持着端坐姿势，可他面前的酱料碟裂成两半，暗红辣油正顺着桌沿滴落，在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洇出朵朵梅花。
"周野你的手！
"我突然抓住他手腕，这才发现他虎口嵌着片瓷碴，血珠正顺着腕骨蜿蜒而下，在沸腾的红汤上空蒸腾成粉色的雾。
周野像被烫到般抽回手，瓷片当啷坠地。
他抓起外套起身，金属拉链刮过桌面发出刺耳声响："你们吃，我去结账。
""周野！
"我伸手想拦，他侧身避开，运动服下摆扫过沸腾的锅沿，带起的风卷着辣椒面扑在脸上。
我呛得眼泪首流，再抬头时只看见他消失在玻璃门后的背影，像被雨水冲散的墨痕。
宁深十分不解：“林夏学姐，周野他怎么了？”
“你糊涂啊！
周野就出身皖北农村！”
我呵斥宁深。
“啊......我一点不知道。”
宁深心生愧疚，低头沉默。
火锅店服务员过来收拾残局，我盯着满地玻璃碴，突然想起经济学课上教授说的"价格歧视"。
原来有些商害，从开口那刻就己标好价码。
当周野转身走进雨幕时，我摸到口袋里皱巴巴的琴谱——背面是他昨夜用铅笔写的***谱，在啤酒渍里洇成模糊的星云。
结账时前台说己经免单，我望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睫毛膏晕成两道墨色小溪。
雨刷器在窗外规律摆动，像在丈量我们之间永远无法同步的频率。
校庆晚会当天，礼堂穹顶的射灯将舞台切割成无数菱形光斑。
我攥着备用节目单站在侧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按照学生会主席的"紧急调整"，周野和宁深的合唱节目被塞进第三篇章，而我的钢琴独奏永远留在了备选名单里。
很遗憾，由于关系户的加入，我没有参加这次晚会。
主持人说："接下来有请周野、宁深带来歌曲《我们都一样》！
"报幕声落下的瞬间，我捕捉到周野后背肌肉骤然绷紧的弧度。
他今天穿了件纯黑的连帽卫衣，帽绳随着动作在锁骨处晃动，像两尾搁浅的银鱼。
宁深试图搭上他肩膀的手落了空，舞台追光下，两个少年隔着半米距离僵硬站立，仿佛被无形的墙分隔。
前奏钢琴声流淌的刹那，宁深突然向前半步。
他转头看向周野，眼底映着舞台灯光，像是揉碎的星子："你知道吗？
这首歌我练了二十三遍，就为今天和你一起唱。
上次的事情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那么说你的。
"周野喉结滚动，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立麦支架。
当张杰标志性的高音副歌响起时，他突然攥住宁深的手腕。
两个男孩在骤然明亮的灯光里对视，周野的掌心烫得惊人，宁深却反手扣住他的指缝，十指相扣的瞬间，台下爆发出惊呼。
"推开窗看见星星，依然守在夜空……"宁深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周野的和声却像砂纸磨过月光，"心中某个地方，那么亮，却那么冰凉……"我躲在音响控制室，看着监视器里周野逐渐放松的肩线。
当唱到"你知道我们感受都相同"时，他突然松开话筒。
清唱声混着电流杂音，却意外清澈："努力地往前飞，再累也无所谓，黑夜过后的光芒有多美......"宁深转头看他，眼底泛红。
他举起话筒接上下一句："分享你我的力量，就能把对方的路照亮。
"后台突然骚动起来。
学生会主席带着保安冲向舞台边缘，而我在黑暗中摸出手机，点开录制键。
当周野把话筒递向观众席时，全场大合唱的声浪几乎掀翻屋顶："你知道我的梦，你知道我的痛，你知道我们感受都相同……"我把他们演出的视频发到表演群时，周野的私信立刻跳出来：“学姐，谢谢你的视频，奶茶要三分糖还是七分糖？
送到哪里？”
“谢谢你啦，高尔夫别墅区36号。”
我看着周野对话框里不断显示的"对方正在输入……"，良久，他发来两个字：“好的。”
是的，高尔夫别墅区是我家的地址，隔着屏幕，我仿佛看到了周野看到我家地址时的错愕和恍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