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玉和大哥接到信就往卫生所跑。
赶到的时候,小姐己经没了。
公社医院一股浓烈的农药味道弥散在院子里,一张锈迹斑斑的蓝色铁架床上面铺块油布,小姐躺在汪着药水和馊臭呕吐物的塑料布上。
身上的衣裳湿透了,乱蓬蓬的头发上沾满泥土和柴草,眼睛肿成两个圆泡,脸上鼻子上全是黏糊糊的呕吐物,嘴唇流着血水,两颗前门牙药性发作时,生生的咬断了,额头被打的淤青露在苍白的脸上。
小姐光着脚,露出的半截腿全是被打下的红伤青印。
洗胃水罐挂在架子上,橡皮胶管垂在床沿边,满屋子都是呛人的农药味。
大夫脱下手套,停止抢救。
妈妈跪在医生面前,求大夫再救救。
医生摇摇头说,己经洗了两桶水了,胃里的药完全洗净了。
可是喝下去农药的太多了,又是烈性农药,毒性己经吸收到血液里,救不下了。
妈妈抱住医生的腿不松手,医生翻翻小姐眼睛,摇着头深深地叹口气。
春寒料峭,突然平地卷起一阵风,穿过医院走廊,墙上的门牌噼啪作声。
风里带着呜咽,卷起地上的纸片,被单,打了一阵旋,顺着走廊那头吹过去了。
大哥扑过去扯住小姐夫,眼珠暴突,眼睛里马上要喷出血来,死死的捏着他脖子问他喝了多少。
小姐满眼充满绝望恐惧,快要喘不上气来:支支吾吾说是一瓶子都喝了,以为小姐就是吓唬吓唬,谁知道她当真就喝了。
见儿子被打,小姐的婆婆急了,扑上来抱住大哥的腿,头咚咚咚磕在地上。
大哥怒骂:你也知道疼啊?!
挨打疼是吧??!
接着左右开弓又是一顿暴扇。
那老婆子尖着嗓子叫唤着:谁让她动不动就往娘家跑,我就吓唬两句,再跑打断她的腿!
看她还敢不敢跑,不过才骂两句,打两下,你说做女人的哪个没有挨过男人的打?
还拿寻死吓唬人了,拿起药瓶子就喝,喝了朝里面锁上门,要不是踢坏了锁子也送不来医院,白花钱治了嘢。
一听这话,大哥更加疯了,他松开抓小姐夫的手。
转过身“啪!”
狠狠扇了那婆子一记耳光,老太婆一***跌坐到泥水里,吓的噤了声,再不敢叫唤。
芮玉妈妈“嗵、嗵、嗵、”捶自己胸膛,头一个劲砸在铁床上,额头上渗出鲜红的血。
嘴巴张大好半天才倒过气来,我的娃呀,娘就不该让你回去啊......娘不该让你回去啊......是娘害了你.......撕心裂肺的长哭打碎春夜的宁静,扯不开沉甸甸的黑。
春天己经来了,小姐走了。
夜色包裹着芮玉,芮玉瞳孔睁大,眼底大片大片的恐惧散开,浑身颤栗,每寸肌肤都在痉挛发凉,冻得哆嗦.悲痛压榨着瘦小胸膛,心脏紧紧挛缩在一起,痛到无法呼出一口气.心脏被挤迫着,要窒息、要消亡、要爆发。
芮玉怔怔地呆立,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小姐死了。
芮玉长这么大,第一次接触死这个字眼,却是自己姐姐。
多希望这是个梦,一个噩梦!
芮玉一步一步走过去,抱住佳玉,轻轻摇晃。
想着小姐会和往常一样“呼”一猛子坐起来,哈哈大笑,说声:姐吓你呢。
佳玉嘴角还往外溢着灌下去的清水,身体一点点冰冷下去。
全身淹没在冰冷药水里。
没有一处干的地方。
姐姐不冷吗?
她怎么不盖被子?
天好冷,芮玉转来转去找被子。
她就那么湿漉漉躺在塑料布上。
两个多小时前,她还搂着芮玉说:将来嫁人要嫁像大姐夫那样好脾气的男人,要多打听,嫁人是一辈子的事,要自己拿主意,多听大姐大姐夫的,不要急,一旦嫁错了,就是错一辈子,再也回不了头了。
小哥来了,嘶哑着喉咙哭喊着扑上去抱住小姐。
他像一头悲愤的老牛,一腔呜咽悲鸣惊醒了芮玉。
小哥猛然转身,抬起拳头死命抽打小姐夫,拳头像雨点般落下去,眼泪像斗大的雨点一样砸在地上。
小姐婆婆见她儿子又被揍,假模假样的扯着长音哭嚎起来:我可怜的娃啊,我的好媳妇,恁就想不开,丢下个吃奶的娃可咋办?
芮玉胸腔中愤懑、痛恨终于呼出胸膛,能开口讲话:你就是懦夫,你们都是懦夫,你们就不配做男人,不配做哥。
小姐下午回来,你们屁都不放个,现在人给打死了,你现在打这个畜生有什么用?
芮玉眼珠暴突。
一回头爹也跌跌撞撞的跑来了。
芮玉指着爹说:杀人凶手!
你就是杀人凶手,是你逼我姐走!
是你害死我姐!
我姐就是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我让你们偿命!
芮玉抓起门后扫把,扑向小姐夫,豁出力气死命砸,砸他的脑袋,砸他的黑心,砸他打人的恶心手臂!
后面有人抢走扫把,芮玉复又扑上去伸出双手死命挠他的眼珠,挠他的脸皮,将这张心狠手辣的人皮撕碎,撕烂才好。
那个婆婆从后面抱住芮玉,芮玉回头夺过扫帚,又开始没头没脑的砸这个坏女人,扫帚砸在女人、头上身上,心头的悲愤、怒火,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扫帚打折了,打散了,恨却越来越烈。
芮玉轰然栽倒,晕了过去。
大姐夫和大姐也赶到了,大姐当时正怀着第二个孩子。
听说佳玉急病,到来却看见佳玉惨死,哭晕在地上。
加上嗅着浓烈的农药味,当时就动了胎气,虽在医院还是没有保住孩子,流产了。
大姐后来一首生病,一辈子病恹恹的,再也没有怀上过第二个孩子。
小姐死在外面,是喝药死的,小姐夫家不让她埋进祖坟,说是生的是丫头没生出儿子,又是恶死,要拉出去埋在荒滩野郊的乱葬岗。
爹这次怒了,带上本家十来个子侄去小姐夫家,两村人大闹一顿。
逼着他们按着祖制发丧,让小姐夫举丧锤、端盆甩盆,穿麻带孝,尽儿子本分。
小姐最终葬入他家祖坟。
芮玉说,小姐肯定不愿意葬进他家祖坟,她恨透了那家人,她宁可葬在荒郊野外,远远的离开那家人。
可爹说:谁家的人回谁家,葬在荒郊野外,要做孤魂野鬼,以后小丫长大总得有个给她妈烧纸的地方。
小哥嘟囔一句:你就是好面子,为了面子,活的时候逼姐走,死了还逼她去不想去的地方。
爹这次没有发火,垂下头没吱声。
姐走后不到一年,听说,那边很快又娶个外地女人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一向不多讲话的大嫂突然说:不知道哪家女子又被爹娘卖到那个火坑遭罪。
爹寡臊地看了大嫂一眼。
结婚那天,小哥说他憋屈的很,偷跑出去,到了那家,喝了很多酒,借着酒劲,闹了个天翻地覆,砸了婚礼。
那家屁都没敢放一个,小哥醉醺醺的回来,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像头孤狼,怎么拉也拉不回来。
大哥也哭,他对嫂子说,我算什么男人,这辈子心里做下鬼了,到死放不下了,枉活了场男人。
大姐说:当哥的,早若强些,何至于送了佳玉二十二岁的年轻性命。
妈妈舍不得佳玉的孩子,隔段时间去看孩子,那家婆子***着不让孩子认姥姥,孩子后来也不让外婆抱。
妈妈悄声和爹商量,想把外孙女接回来养。
放在那家,娶来后娘,娘后老子后,指定以后遭不老少罪。
孩子那么小,长大早忘了她娘,这边养着,以后还能有指望,给佳玉留下个上坟的人。
爹不让,谁家的娃让谁家养,接回来这边大哥也有两个孩了,还生不生的,大嫂不一定高兴养。
那边那个外地女人接连也生了两个女儿。
爹说:造下孽的人怎么会生出儿子。
他家那个老婆子,还是不改,经常打骂媳妇。
外地人厉害,不像小姐那么懦弱,瞅个空,趁他们母子出门看病不在家的时间,喊去贩子,偷偷卖了仓里的粮食、换成钱,丢下两个女娃跑了,小姐的孩子就更加可怜。
小姐死了,爹一下子老了,靠着炕头整宿坐着,一夜之间头发花白,一家人都知道他也后悔的钻心。
倔强了一辈子,后悔两个字怎么说得出口,冯老头一日日闷坐着,老卷烟抽的越来越厉害。
爱骂人,吹毛求疵的毛病慢慢改了很多,对妈明显软弱下来。
冯芮玉忘不了小姐躺在农药水里凄惨的样子。
连续好几个月,一首做梦,梦见小姐到处漂泊,说想回家,外面太冷。
早上,内蒙那边又有人来催换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