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影壁下,张大人青竹戒尺轻叩车轼,声如碎冰:“泰西新学那点子市井度量衡,”他指了指腰间悬着的《九章算术》竹简,“不过是算筹换了算盘,哪里比得上《归藏》推演天人的手段?”
林彦秋正整理绛纱首裰的银钮带钩,闻言手中铜镜微微一颤。
张大人突然俯身附耳:“董公要见你。”
语调平缓如太液池春水。
少年眉间蹙起的川字纹在油纸伞骨上投下碎影:“既然是董太师有请,随意派遣个持伞小厮便是,何苦让恩师来传话?”
伞面上字纹随步履流转,恰似心事在烟雨中化开。
张大人望着伞尖惊起的雨丝,想起半个时辰前在董府听雨轩的情景。
董公抚着案上龟甲,苦笑如残荷摇曳:“墨卿那性子像极了他外祖父,无欲则刚。
今日老夫请老友你列席做这个陪客,若是我这把老骨头说不动墨卿,还望老友你以《中庸》之道调和一二。”
车轮碾过御沟残冰,张大人青竹戒尺在车轼上叩出易林韵律:“老夫本想传你这《连山》古本,”他望着林彦秋鬓边新添的银针,“奈何你林氏先祖在会昌灭佛时焚经护道,这份人情...”戒尺突然顿住,惊飞檐角铜铎清响。
林彦秋突然想起母亲灯下校勘《周易参同契》时,烛泪总在“乾坤其《易》之门”处凝成莲花。
他解下腰间玉佩:“学生愿以系辞解惑,却不敢以私情乱洪范五事。”
车帷外,雨中飘来九辩吟哦。
张大人望着少年襟上墨染的洛书纹样,突然明白当日桐城祠堂那盏油灯,为何会在革卦那页骤然明亮,恰似太史公司马谈临终前,烛火跃过尚书首照春秋。
轺车铜铃在青石板上碾出碎玉般的脆响,车帷外的雨丝被车轮搅成银练。
张大人青竹戒尺轻叩车轼,闭目养神如老僧入定,只留着车轮碾过积水的辚辚声与车帷上铜铃滴答作响。
街衢渐次冷清,甲士巡徼的铁甲摩擦声渐密,朱墙铜扉后透出的宫灯暗红如凝血。
轺车在五凤楼前辚辚停驻,持戟侍卫持鎏金牙牌上前稽首:“敢问可是张祭酒?”
随行小厮飞奔传报,须臾闻内里铜壶滴漏声中,重门次第洞开。
车轮碾碎阶前新绽的海棠,停在飞檐斗拱下的穿堂,悬着“清慎勤”匾额的二层小楼在雨幕中若隐若现,檐角铁马在细雨中吟哦《九歌》。
“张公驾临,寒舍生光。”
刘掌院青衫皂靴踏过廊下,三绺墨髯在雨气中泛着龙涎香。
他躬身作揖时,玉佩与张大人腰间鱼袋轻轻相碰,发出广陵散的清音:“昨夜太师批红至西更,若非恩公在玉堂代为周旋,刘某尚在诏狱听漏。”
张大人抚须微笑,指了指林彦秋襟上新染的河图墨痕:“此子新解《参同契》,或可为太师分忧。”
刘掌院目光扫过少年腰间三寸短剑,突然压低声音:“太师己推却三场宴请,此刻正在暖阁候着。”
他袖中滑落半截朱批奏折,恰被林彦秋踏在绣着洛书的皂靴下,雨水中洇开的墨痕正漫过“急选”二字。
林彦秋望着刘掌院袖中滑落的半截朱批,指尖在洛书纹样的皂靴上轻轻碾过墨痕。
他想起张大人方才“迁谪”二字出口时,刘青瞳孔骤缩如惊弓之鸟,这掌院分明是担心太师问罪,才借着恭喜的幌子探口风。
墨香中混着的龙涎气息突然变得黏稠,少年突然明白,那句“推却三场宴请”的寒暄,分明是暗示太师对今日会面的重视,而自己自桐城祠堂那日后,对董氏族人的冷淡,恰似《冰鉴》里描写的“秋水映刀”。
“刘掌院这是怕我坏了太师的局啊。”
林彦秋望着檐角铜铎在雨中摇晃的影子,突然想起母亲灯下校勘《周易》时,烛泪总在“同人于野”那页凝成冰棱。
穿堂风掠过时,林彦秋看见刘青眼中闪过半分释然。
这掌院分明在赌他会不会失态,自打知道外祖父是因《连山易》被削籍的“逆臣”后,他每次面对董氏族人,都像在临《西留铭》:笔锋未动,先有三分留白。
暖阁里的铜漏声突然变得黏稠,林彦秋数着滴水的间隔,从《千字文》数到《急就章》。
太师搁下朱批时,那方定窑瓷枕上赫然印着半枚墨痕,恰似未干的诏书在龙案上洇开。
张大人从竹箧中取出《周易参同契》,竹简在手中流转如游龙,而林彦秋的影子在纱窗上,始终保持着《礼记·玉藻》里规定的跽坐姿态。
当铜漏第三次漫过“日入”刻度时,太师搁笔的声响惊飞了檐角的铁马。
林彦秋望着窗外新绽的海棠,突然想起母亲曾说:“《革卦》讲究水火相息,外祖父的罪名本是有人故意断章取义。”
他唇角浮起的笑意,在雨幕中凝成半阙兰亭序。
张祭酒斜睨着暖阁里那道挺首的背影,竹节戒尺在车轼上叩出九成宫的韵律。
他望着少年绛纱首裰下纹丝不动的膝头,喉间滚动半句“老松煎茶”的叹息。
这可是董氏血脉里最清贵的雏鹰,非要用熬鹰的手段折它的羽翼?
“罢了罢了,”张大人抚须的指尖突然顿住,定窑瓷枕上赫然印着半枚墨痕。
这老太师分明是拿《周易》的“遯世无闷”当拶子,偏要逼这二十出头的后生演场《待漏院记》。
他想起桐城林家祠堂那夜,老林太守临终前攥紧的玉带钩,突然明白:会稽王谢的门楣,原是拿《冰鉴》淬过的钢刀。
“雏鹰再俊,”张祭酒将袖中《参同契》竹简握得更紧,“也得三年出谷。”
他突然想起林彦秋腰间三寸短剑,昨夜在灯下校勘《河图》时,那柄剑突然泛起《考工记》般的冷光。
恰似当年老林太守削碎圣旨金牌时,溅在《连山易》上的墨痕。
暖阁外,持戟侍卫的脚步声在廊下织成细密的网。
张祭酒望着少年鬓边新添的银针,突然想起太液池新涨的春水里,总漂浮着被《急就章》浸透的槐花。
那是太师案头未烧尽的奏折,墨痕正漫过“急选”二字,恰似当年会昌灭佛时,老林太守用《洛书》拓本裹着的舍利子。
张祭酒在心里啐了口:“这老倔头,都大周朝了还念叨庶出嫡出那套!
我还当彦秋会当场掀了这局呢。”
他清了清嗓子,竹节戒尺在车轼上轻叩两下。
这是老规矩里“请尊便”的暗号。
日晷的铜针恰好投在午正时分,太师搁下朱批奏折,摘下玳瑁叆叇(古代眼镜),终于重新抬起头。
威严的花白眉锋下,嘴角那道喜意怎么也压不住。
张祭酒突然发现,这爷俩笑起来时,连嘴角的梨涡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忍不住腹诽:“不是一家养的,偏要挤进一家谱!”
“彦秋,”太师的声音突然惊飞檐角的铁马,“仲达刚跟我商议,打算把你过继到他房里续香火。
你可有异议?”
话音未落,窗外的铜壶滴漏突然加快了节奏。
张祭酒望着少年鬓边垂落的银针,想起今早董仲达在玉堂批红时,紫檀镇纸下赫然压着的家谱。
那上面“林”字旁的朱砂标记,恰似当年会昌灭佛时溅在《连山易》上的血痕。
林彦秋望着太师案头未燃尽的龙涎香,突然想起母亲灯下说过的话:“《小过》卦讲究‘飞鸟遗音’,外祖父的执念,原是想补全族谱上被墨汁涂掉的那一行。”
“但凭太师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