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秋是在书店角落那只斑驳木盒里,看到那封信的。
那天傍晚,天灰蒙蒙的,像一块被反复洗过的毛毯,冷色而温柔。
她刚刚画完一组儿童绘本的稿件,脑袋昏沉,便决定到街角那家老书店透透气。
书店老板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姓梁,喜欢把各类信笺、明信片、邮票分类放在一个贴满旧花纸的木箱里,供人闲翻。
沈知秋不是第一次来了,但她每次都只看不买。
梁阿姨说她是“典型的记忆型顾客”,眼睛和心都很细,常常会因为一个小花边图案或某个老式邮戳出神半天。
她指腹划过那些泛黄的纸页,翻动到最底层,指尖突然触到一封单独装着的小信封。
淡蓝色,边角有些卷翘,封口处贴着一朵己经风干的满天星。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花,颜色褪去了,但模样仍旧干净而安静。
她的心口忽然一紧,像是被什么无声地拉住了。
那一瞬,她几乎听见心脏“咚”的一声跳动,带着陌生却不可抗拒的熟悉感。
信封上写着三个字——“沈知秋”。
她怔住了。
那是她的名字,不是同名,而是连字迹都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迟疑着翻到背面,看到落款的时间是三年前,署名是……陆某。
那一刻,她的指尖有些发凉,脑海里嗡的一声空白。
陆?
谁是陆?
她认识这个人吗?
她不记得。
因为三年前那场事故,她忘了自己二十五岁之后的全部生活,包括曾经住在哪里、和谁相处、爱过谁,甚至一些情绪也失去了连接。
医生说那是典型的选择性记忆遗失,是心理防御机制的一种——说明她“经历过某些无法承受的情感冲击”。
她记得这三年来的自己。
她在老家疗养,靠着母亲留下的一点积蓄过日子,做插画师,安安静静地活着,连社交软件都懒得开。
可她不知道,从那封写着她名字的信开始,她过去的人生,己经悄然苏醒了。
她把信带回了家。
她住在一栋旧式小洋房里,房子是外公外婆留下的,位于老城区的一条梧桐小街。
窗外是斑驳树影,入夜后便有路灯一盏盏亮起,光洒在墙角藤蔓上,好像静止的时间。
她沏了壶白茶,将信放在桌上,犹豫许久,才拆开。
里面只有一张纸,工整的钢笔字写满了一整页,没有称呼,没有抬头,仿佛这封信是从时光深处投来的一次独白。
“有些话我不该写,也许你再也不会看到。
但我还是写了,就像一个在沙漠里的人,明知没有水,还是忍不住要呼唤。
那天你说,如果有一天你不记得我了,你希望我会怎么做。
我说:那我就重新认识你一次。
可是现在,我才知道,比你忘了我更残忍的,是你忘了你自己。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你可能恢复了一点记忆。
也可能没有,但没关系。
秋秋,不论你在哪儿,愿你平安、自由、没有恐惧。
如果还能遇见,请你认得我。”
落款:陆则。
时间:2022年3月17日。
沈知秋捧着信,久久没动。
眼泪没有掉下来,可她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陆则……”她喃喃地念出这个名字,像是在脑海里打开了一扇沉睡的门。
她不知道那是谁,也记不起任何关于他的事情。
但胸口却像被塞进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把信纸铺在桌上,用指尖轻轻描摹那熟悉又陌生的字迹。
那不是普通的一封情书,它像是一道通往某个失落世界的线索。
深夜,沈知秋坐在画桌前,窗外风吹梧桐沙沙作响。
她翻出三年前的画本,那是事故前她创作的最后一本绘本草稿,主题是《记忆花园》。
她记得当时想讲一个女孩在梦中找回记忆的故事,但稿件只完成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她一页一页翻着。
翻到第十七页的时候,手指停住了。
那是一张简单的素描。
画中,一个女孩坐在长椅上,阳光从树影间洒下,身边坐着一个男人,轮廓模糊不清,却能隐隐看出他侧脸柔和的线条和低垂的眼眸。
女孩靠在他肩上,神情安静如水。
画的角落,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如果有一天我忘了你,请你不要先忘我。”
那一瞬,沈知秋像被什么击中。
那句话——和信里说的,是一模一样的。
她不知道自己画过这句话,也不记得这幅画的灵感来源。
她的心乱了。
她感觉自己像站在记忆的悬崖边,身后是三年来的平静日子,面前是一个可能藏着答案也可能藏着伤口的深渊。
可她知道,她终究会跳下去。
因为有些东西,即使忘了,身体和心也记得。
她要去找陆则。
不管他是谁,不管他们曾发生过什么,她都要亲口问清楚:“你,是谁?”
那晚,沈知秋失眠了。
她把那封信反复读了三遍,读到后面,甚至试图从字迹的笔锋中推测写信人的情绪。
那些字迹不算潦草,却似乎压抑着某种情绪,如同被收紧的琴弦,一旦拨动,就会发出隐忍而绵长的音。
她试图想象那位叫“陆则”的人——他写信时的神情,是不是也像自己此刻一样,坐在灯下,眼神里盛着一点点疼。
她从抽屉深处翻出一本旧日记本,厚厚一摞纸张,许多页都空着,只有封面夹着一张照片。
她自己都快忘了还有这样一张照片存在。
照片上,她和另一个人站在一个秋日的枫林中。
阳光透过金黄的叶子洒下来,她笑得很开心,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
那个男人半身入镜,只看到一截手臂,衣袖是深蓝色的毛呢料,袖口扣得整齐。
她盯着那只手臂看了很久。
心底像是有一阵微微的抽痛,一种熟悉感,像潮水一样缓缓退开后留下的壳——她不知道那人是谁,但她曾经依靠过他,很深地依靠过。
她低声问自己:“是你吗,陆则?”
那名字在她心中慢慢刻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不是脸,不是声音,而是一种被记忆的风轻轻吹过时,肌肤仍然会有温度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她去了老城区的派出所,想查一查有没有关于她过去的身份信息。
她以绘本作者的名义,说自己曾经丢失了部分资料,想找回朋友的联系方式。
民警倒是热心,但因为她没有足够的线索,也查不到“陆则”这个名字的具体档案。
“你确定他叫陆则?
是哪个‘则’?
三点水的‘泽’,还是‘法则’的‘则’?”
“法则的‘则’。”
“好像……查不到,或者说,这个名字在本区没有户籍记录。”
她道了谢,转身离开,脑海里浮现出一句话——他可能根本就不在这个城市了。
走出派出所后,她经过了一家街角的咖啡馆。
门口有几张户外木椅,一盆刚浇过水的文竹枝叶正绿意盎然。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去。
店里音乐很轻,是《Moon River》的钢琴版。
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豆蔻香味,不刺鼻,却让她心头忽然一震。
她闻到过这个味道。
她几乎是本能地转头望向左侧靠窗的角落——那张双人座位旁的落地窗帘是暖米色的,上面绣着藤蔓花纹,随风轻轻晃动。
“欢迎光临。”
店员笑着过来,“是一个人吗?”
她点点头,走到那个角落坐下,目光盯着木质桌面上那圈被杯底烫出来的淡淡痕迹。
那是她记忆深处的某个碎片。
“以前……我来过这里吗?”
她忍不住开口问。
店员想了想,“嗯,我们这家店开了西年了,确实有一对很有气质的情侣常来,一个女生长得很像你,不过那是三年前了。”
“你还记得她和谁一起来的吗?”
“记得啊,男生挺高,戴眼镜,话不多,但特别温柔,经常自己安静坐着看她画画。”
店员笑了笑,“他们点的总是一杯摩卡,一杯白开水。
你想试试吗?”
沈知秋的心跳“咚”地一下快了半拍。
“我……点一样的吧。”
摩卡送上来时,她看着那熟悉的拉花图案,突然想起了一个细节——在某个午后,她趴在桌上打盹,身边有人把一杯摩卡悄悄推到她面前,轻声说:“别老画到忘记喝水,小心低血糖。”
她猛然睁开眼,视线模糊了一瞬,泪意涌上来。
她不记得那张脸,却记得那种温柔的语气,记得那份被照顾的感觉。
她拿起杯子,手指微微颤抖。
她开始明白,自己曾深爱过一个人。
他在她失忆后依然没有离开,而是留下信、留下气味、留下碎片,在她的世界里一点点埋下线索。
现在,她必须找回这段记忆。
不仅仅是为了找回那个叫“陆则”的人,也是为了让自己完整——过去的自己,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傍晚时分,沈知秋回到家中,在阁楼上翻出母亲留下的一个旧木箱。
里面有她大学时的日记本、画笔、车钥匙、几张旧车票。
她在一叠票根中翻出一张车票——开往某地的一张动车票,出发时间是2022年3月10日,终点是一个偏远的山城,票价仅三十多元。
那是事故发生前一周的日期。
她拿起票根,背面写着一行字:“去看看你想画的风景。”
字迹,还是那熟悉的笔迹。
她终于意识到,那段被遗忘的旅程,不只是一次旅行。
那可能是他们的约定,是他们共同奔赴的一段未来。
而那场车祸,不只是打碎了她的记忆,也打散了他们原本应当走在一起的路。
现在,她要走回那条路上。
从头开始,一步一步。
她低头,轻声念道:“陆则,如果你还在等我,我会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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