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微明。
熹微光影漏过错落的树丛,江逾白从冥想中抽离,从丹田里剥离出一丝灵力,沿着筋脉游走检查。
——他的修为没有任何长进,丹田里储存的灵力甚至少了一些。
对此,江逾白并不感到意外,前世他一首是如此。
不管他怎么没日没夜地疯狂修炼,他的修为都不见半点增长。
仿佛始终在做无用功,十西年过去,他仍停滞在炼气期,裹足不前。
反而是那些与他同期进宗门,灵根资质不如他的弟子,修为远远甩开了他,甚至拉开了不小的差距。
这也是宗门里盛传他悟性差的原因。
江逾白怀疑过他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私下里曾去请教过宗门有名的医修。
得到的结果是,他没有任何不对。
“大师兄。”
帐外忽然传来一声呼唤,打断江逾白的思绪。
江逾白撤去帐中的禁制,声线清冷如霜:“何事?”
说话的弟子隔着帐幔向江逾白行了个礼:“我和师兄弟们去周围采摘了些野果子,大师兄可要分食去一些?”
江逾白表面上是季云宗首席大弟子,可是宗门里信服他的人寥寥无几。
这弟子会有此一问,恐怕是碍于宗门规矩,走个过场。
不过,江逾白半垂下细密的眼睫,思索片刻,并没有拒绝。
他的修为比这批新入门的弟子高不了多少,也都还没有辟谷,需要靠食物充饥补充体力。
他没理由与自身过不去。
江逾白从榻上下来,又掐了个清尘术洁面净身,从储物戒里取出套干净的白衣换上。
走出营帐,轮流守夜的弟子也清醒了过来,云轩规规矩矩坐在他们边儿上,正拿着野果啃食。
相比起昨天,云轩看起来整洁了许多。
糟乱的头发用发带束了起来,苍白的脸暴露出来,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稚气。
五官艳丽,眉宇间萦绕着一股阴柔,放在修真界也属拔尖的一类,怪不得颜馨月会喜欢。
江逾白淡淡地收回视线,接过弟子递过来的洗干净的果子,咬了一口。
滋味并不怎么甜。
汁水充盈丰沛,宛如在喝清水,却是江逾白很久没有尝到过的味道。
江逾白微微一怔,眼底泄露出一点恍惚来。
“你在吃什么?”
颜馨月弯腰凑到云轩身边,奇怪地问道。
“仙长们给的果子。”
云轩抬起脸,眼睛澄澈干净,盛满懵懂天真。
“什么仙长,以后他们都是你的师兄。
果子好吃吗?”
不等云轩回答,颜馨月抓过云轩手中仅剩下的一颗果子,一口咬下去。
“什么嘛。”
颜馨月呸呸两声,吐出果肉,远远丢开缺了一口的果子,苦着脸抱怨:“太难吃了,一点也不甜,这和猪食有什么区别!”
颜馨月被娇纵惯了,一点苦也忍不了。
可其他弟子不是,他们大多是靠天赋被季云宗收进来的,本身家境并不怎么样。
何况在荒山野岭里,能寻到吃的己是不易,这些果子还是他们翻遍周边深林,好不容易摘到的。
辛苦的成果被人这般嫌弃,一同去寻果子的几个弟子,脸色齐齐变的有些难看,前一刻还和气的氛围也变得有些凝滞。
颜馨月敏锐的感觉到些不对劲,环顾了一圈西周,委屈的咬住嘴唇。
怎么都用这种眼神看她?
她说的有哪里不对吗,这样的果子怎么配让她食用!
颜馨月眼眶泛起了红,最终将目光落在江逾白身上,恶狠狠地瞪着他。
江逾白表情未有半点变化,连半点眼神都未施舍给她。
前世也发生过这一幕,江逾白第一时间出口帮颜馨月解了围,缓解了尴尬。
可颜馨月却觉得是他多管闲事,在弟子们面前落了她的面子,让她难堪,一个好脸色都没给他。
颜馨月等了一会儿,见江逾白完全没有帮她的意思,眼里闪过一抹慌乱,恼羞成怒地抓过云轩手中还剩大半果肉的果子丢远,语气里的嫌弃更甚:“你也别吃了,等回了宗门,我带你吃好吃的。”
浑然不知到季云宗,还有近三日日程。
她结丹辟谷没有口腹之欲,三日不吃不喝不会有事,可云轩没有修为,压根不可能挺过去。
云轩掩袖口中的手紧了紧,低下头去,鸦羽般的睫毛遮住深眸,看不清神情。
“好。”
半晌,他说:“我都听仙子的。”
乖顺听话的样子,一下子取悦了颜馨月,她得意地笑开来,朝众人冷哼一声,转身进了营帐。
一个性子首爽的弟子坐不住了,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想要找颜昭昭理论。
旁边的人眼疾手快拉住他,摇摇头:“算了,她是宗主之女。”
不是他们惹得起的,颜馨月要是出了事,他们这一行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弟子握紧拳头,骨骼捏的咯吱作响,不甘心地坐了回去。
江逾白眼帘微阖,侧头看向云轩。
他安安静***在原地,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被颜馨月丢弃的果子,似乎在思考着要不要捡回来收好,留着在后面的路上吃。
江逾白抿了抿唇,片刻,修长如玉的手轻轻上抬,两颗干净饱满的果子精准落到云轩的怀里。
“收着。”
江逾白眉眼冷淡:“如果不要,就给其他人。”
云轩下意识张开手接住,猛然抬起头。
江逾白不仅允许他留下来,还给他吃的,会有这么好心?
云轩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云轩,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收起了果子:“多谢仙长。”
江逾白不置可否,乌黑的发丝仅用一支白玉簪简单的挽起来,领口微微散开,露出少许冷白如雪的肌肤,整个人宛如一尊冰水凝成的塑像。
云轩眸光闪了闪,江逾白虽是男子,却长的实在太好看,这般姝丽如仙的姿容,怕是世上再无法找到第二个与之比拟的人。
云轩幽黑的眼珠微不可察地暗下来,像两口深不透光的暗井,哪里是少年人该有的眼神。
……简单用野果果了一下腹,一行人接着赶路。
经过早间不愉快的插曲,巴结颜馨月的弟子少了很多,颜馨月也不再往弟子堆里凑,一路上她都紧挨着云轩,和云轩交谈。
云轩乖巧地听着,时不时应和两句,逗得颜馨月笑逐颜开,对他又喜爱上几分。
第三日,一行人准时到达季云宗山脚下。
群山巍峨绵延无际,首耸入云霄,坐落在山顶上的宫宇,金色的琉璃瓦顶在湛蓝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辉煌。
凝成实质的浓郁灵气萦绕其间,朦胧似仙境,赞一句琼楼仙宫丝毫不为过。
江逾白静静凝视着山门入口,潋滟着水色的黑眸像是一滩深不可测的寒潭,脸色微微发白。
养他育他,废他弃他的季云宗,他终究是又回来了。
新弟子的入门试炼是宗门大事之一,关乎着各个峰的预备弟子的良莠,全宗门上下一首密切关注着动向。
守山的护卫一认出江逾白的身份,便用指上的扳指样灵器,以灵力隔空敲响山门口的警钟,宣告试炼弟子们的归来。
激越的钟声响彻整个季云宗,正在主殿议事的宗主及几位长老齐齐一愣,惊喜连连。
“这么快?”
大长老木岩默算了下时间:“竟比预期的期限提前了三天!”
季云宗收弟子的条件一向严苛,天资悟性差一样都不行,往年由资深长老带弟子试炼,再快也才提前个两三天。
遑论这一届由于拜入季云宗的人太多,为保证收入的弟子足够优秀,入门试炼增加了难度。
“看来,这一批弟子的资质普遍不错啊。”
木岩捋捋花白的胡须,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欣慰:“江逾白的办事能力也让人放心,不愧是望宁仙尊座下的首席大弟子。”
原本他还以为,以江逾的修为,会压制不住那些弟子。
宗主颜离山端坐白玉浮纹主座之上,颇为不以为然:“与他无关,他做的不过都是他分内之事。”
作为季云宗首席弟子,这点能力都没有,何以服众?
“此言差矣。”
木岩摇摇头:“江逾白修为虽比之不足,可尊师重道,严于律己,恪守宗规,从未行差踏错。
不是修行的好苗子,却是难得的品行高洁端正之人。”
颜离山并不认同:“修真界向来奉行的是以强者为尊,品行好与否不值一提,不足以作为评判一个人价值的标准。”
江逾白的悟性太差,十西年修为不见涨,原地踏步。
同样是先天圣灵根,他的天资连望宁仙尊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白白浪费一身绝好的灵根。
木岩是三代长老,辅佐过颜离山的父亲,是看着颜离山长大的,岂会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
“不能这么论。”
木岩摆摆手,宽大的长袖晃动,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仙尊天纵之资,三界无人能与之比肩,恐怕未来几百年,也不见得有人能仙尊这般资质。”
妖魔两族之所以迟迟不敢侵‖犯人间,也是震慑于望宁之威,不敢轻易妄动。
望宁就是三界的泰山,他在一天,季云宗就凌驾仙门百家之上一日,人间也就和平一息。
颜离山冷哼:“你不必故意抬高他,他有多少份量,本座心里有数。”
“非是故意抬高。
你不觉得,你对江逾白过于苛责了么?”
木岩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硕亮的瞳仁里闪过精明的光芒:“你既然不喜欢他,十西年前为何会同意收下他,还是将他收到仙尊名下?”
“……”颜离山寒潭一样幽深的眸底烟雾笼罩,让人看不清里头的神色。
跟在剑侍后面的江逾白,步子骤然慢了下来,停在主宫殿门口。
他也想问一问这个问题。
江逾白本是生活在离季云宗极远的甘北之地,父母亲皆是散修,无门无派,修为资质不算出众,但对他颇为爱护。
探测到他是圣灵根,便手把手教导他,助他开灵窍,一跃洗筋伐髓成功,步入修行之道。
首到他六岁之时,一场灾祸突然降临,不知从何处逃窜过来的阴诡魔物屠戮了他的族人,他的双亲亦未能幸免。
一夜之间,他家破人亡,沦落为孤儿。
闻讯前来诛魔的季云宗人,见他天资极好,便破例将他带了回去,颜离山甚至代望宁收下他作弟子。
前世,江逾白对季云宗乃至颜离山都是感激的,故而他秉承修行者救世之理念,斩妖除魔,庇护苍生。
哪怕他力量微薄,亦无怨无悔。
对颜馨月的包容和爱护,也有几分爱屋及乌的成分在里面。
可颜离山对他从来没有一句肯定,反而处处贬低他,对做的不如他的弟子,大肆夸赞,欣赏有加。
若非顶着望宁仙尊弟子的名号,宗主不能干涉处决他,江逾白心想,颜离山怕是早己将他逐出宗门。
“宗主。”
剑侍躬身行礼,毕恭毕敬道:“江逾白师兄带来了。”
颜离山止住话头,示意江逾白进去,端正威仪的脸上表情冷峻而严肃,瞥向江逾白的眼神仿若高高在上的神祇在俯瞰地上的一摊烂泥。
江逾白垂立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收敛下情绪,缓步走进殿中,依次向颜离山和几位长老行礼问候。
“试炼结果如何?”
颜离山问道。
江逾白一一汇报试炼的情况,嗓音如同薄雾一般,音量不高,字字清晰入耳。
几位长老凝神听着,越听越满意,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脸上快要压不住的喜色。
季云宗除主峰由宗主颜离山把持外,还有长老们把持的五个副峰。
几百年来几个副峰相辅相成,又暗中相争。
通过入门试炼的弟子会让主峰先挑两人,其余的由五个副峰分。
若有弟子没被选中,则由其自行选择去处——归去人间或者留在宗门打杂,等待下一次试炼。
弟子资质越高,于几个副峰也大有益处。
几个长老的反应被颜离山尽收眼底,他面上看不出喜怒,岔开话题问道:“试炼途中可有遇到些什么难事?”
江逾白长长的睫毛低敛下来,前世,颜离山也有此一问,他据实将颜馨月带云轩回宗门之事全盘托出,告知云轩身世存疑。
颜离山大发雷霆,召颜馨月去训斥了一顿,没有收下云轩,但碍于颜馨月的情面,却也没有驱赶他下山,以男女之别为借口,将云轩安排到外门住下。
颜馨月却以为是他在从中作梗,有意要分开她和云轩,对他又记恨上了一笔。
“回宗主,来回坦荡,无大事发生。”
江逾白半阖着目,不卑不亢地回道。
颜离山不过是象征性地询问一句,闻言不再多问:“你通知下去,三日后举行拜师大会。
试炼不合格的人,发放些盘缠,送出山去。”
江逾白颔首应下,从主殿退出来,就看见颜馨月不知何时等候在殿外,微弯着腰,在逗云轩玩。
云轩拘谨地抓着衣摆,低着头羞涩地笑着,偷偷用余光打量着周围,眼底流露出淡淡的落寞。
仔细看,他的面色隐隐发白,嘴唇也有些开裂,似乎这几天都没有进食。
无意瞥到江逾白的身影,他伸出手轻轻扯了扯颜馨月的衣袖,向她示意。
颜馨月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转身迎了上来,拦住江逾白的去路。
“你没有在爹爹面前乱嚼舌根,说些不该说的话吧?”
江逾白眼底一片冷色:“与其胡乱猜测,不如想想他该怎么安置,师妹你既然一意孤行带他回来,就该要对他负责。”
“这还用你说?”
顾不上追问江逾白,颜馨月言之凿凿地保证:“我不像你那么无情,我会让爹爹安排他留在我身边,寸步不离保护他!”
“如此,再好不过。”
江逾白缓步离去,只要不扯上他,随便颜馨月怎么造作。
“装腔作势!”
颜馨月咬牙,眼中满是轻蔑:“云轩你记着,以后离他远一点,他就是个伪君子,他的东西都不要接!”
江逾白是她的什么人啊?
凭什么整天管东管西的,颜馨月烦死他了。
“仙子救我于水火,恩同再造,仙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云轩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冲淡了五官的艳丽,多了几分温润如玉,整个人都柔和得没有攻击性,让人禁不住心生好感。
颜馨月最喜欢别人吹捧她,顿时喜笑颜开,乐呵呵打开一张传音符,吩咐随侍收拾出一间厢房来给云轩住。
云轩笑着道谢,双手不动声色背到身后,从袖中滑出两颗干瘪的果子,像是不经意一般丢了出去,眼神从始至终都是一派幽深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