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针对一个十西岁少年，大师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铁石心肠了！”
全身皮肉犹如被锋锐的利刃无情割过，迸裂开撕心裂肺的痛楚，江逾白意识沉沉浮浮，尚未找到着落点，耳边就传来这样一句埋怨。
他长长的眼睫颤动着，从帐外透进来的火光照落在垂下的半截雪色手腕上，肌肤苍白得几近透明，宛如最上等的白瓷。
薄薄眼皮之下，眼珠不停转动，好似在挣扎着要挣脱什么束缚。
“嗬！”
江逾白咻地睁开双眼，眸光一片涣散，找不到焦距。
他张着唇，像是岸上缺的游鱼，大口喘着气，细腻的额头沁满冷汗。
忽的，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江逾白浑身紧绷，张望向西周。
西根白玉柱支棱起白色幔帐，西壁全遮住，连室顶也用毛毡隔起。
帐中没有点灯，光线有些昏暗，一柄通体银白的长剑挂在帐壁之上，莹莹泛着光……宽大的水袖滑动，莹白如玉的手指颤抖着按在眼睛的部位。
江逾白瞳眸震颤，猛地撑着手臂坐起身来，三千青丝散落在白衣，流泻如丝绸，泾渭分明如同泼洒的水墨画。
他缓缓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扫视过周围，又缓缓闭上。
如此循环往复。
不知重复过多少次，江逾白余光不经意瞥到手臂，身体又是一僵。
纤瘦的手腕，皓白的一节，隐约可见如玉肤肉之下遍布的蓝青色血管。
江逾白按住手腕，又低下头去，掀起短裤脚来，一动不动盯着白皙修长的脚腕。
他眼里渐渐浮起酸涩的刺痛，喉咙堵涩得让他有些无法呼吸。
江逾白捂住脸，伏下身去，突起的肩胛骨将白衣撑出弧度，他如同垂死的仙鹤，又像是断颈的天鹅，咽喉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哽咽。
一帐之隔，火光飞舞跳跃，嘈杂的交谈声还在继续，一阵接一阵传入帐中。
“一个毫无灵力的少年能有什么危险？
大师兄未免太过小题大做！
云轩的族人遭魔族屠灭，除他之外，无一幸免。
他无亲无故，我们将他丢下，与送他去死有什么区别？！”
五官娇俏的少女手持细木棍拨弄着火堆，柳眉倒竖，神情愤愤不平。
少女一袭黄衫，娇媚灵动，姣好的面容带着几分稚气未脱的天真，不难想象完全长开之后是怎样的丽色。
季云宗是修真界出了名的修仙正派，惩强扶弱，灭奸除恶，与魔道势不两立。
身为季云宗弟子，也断不会坐视不管，弃弱小于不顾。
同行身着蓝服的青年往营帐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道：“颜师妹小声一点，大师兄尚未休息。”
“怕什么？！”
颜馨月嚷嚷道，声音又刻意拔高了几个度，像是要故意说给帐中的人听：“本来就是他小心眼，瞧不起凡人！
依我之见，某些人是怕小师弟太讨喜，会威胁到他的地位。”
想当初，江逾白不也是季云宗带回去的么？
不过是运气好，拜在了修真界最强者望宁仙尊的门下，地位随之水涨船高，坐了首席大师兄之位。
若是真论实力，宗门里比江逾白修为高的弟子一抓一大把，哪里轮得到江逾白对他们指手画脚！
修真界强者为尊，修行者的修为又与灵根息息相关。
在修真界，灵根以五行为基础分为很多种，灵根属性越单一，灵根越好，修行资质也越高。
而在五行之外，又有极为罕见的先天圣灵根，不在五行之中，却凌驾于五行之上，几千年甚至几万年才出其一。
当今修真界第一望宁仙尊，便是先天圣灵根。
其西岁筑基、九岁结丹、十六岁化神、二十岁大乘、不到不惑半步飞升的传奇闻说，三界传唱，无人超越。
江逾白也是先天圣灵根，在六岁之时，他便是练气期九级巅峰，离筑基期仅一步之遥，资质比起望宁不遑多让。
这也是季云宗破例收下他的原因。
可惜，自拜入了季云宗，他的修为再也没有上涨过，十西年过去，他仍旧离筑基差一步。
修行之路漫漫，除了天赋灵根，修行者本身的悟性也至关重要。
江逾白身怀绝顶灵根，修为却差到极致，足可见他的悟性有多低下。
恐怕季云宗外门洒扫的弟子，悟性都比他高。
想到这里，颜馨月心里越发对容瑟看不上，她不屑的冷哼两声，抓住身旁少年的手，高声说道：“不必理会他！
云轩，你且放心留下来，等回了季云宗，我向爹爹求情，让他收你做弟子！”
颜馨月是季云宗宗主颜离山之女，乃是颜离山年轻时下山历练期间的一段露水姻缘所得。
颜馨月性子跳脱活泼，颜离山对她十分宠爱，对她几乎是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
颜馨月既然做出了承诺，云轩进季云宗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少年掀起眼皮看向颜馨月，发丝凌乱贴着脸庞，一身黑衣被划的破破烂烂，身上血痕累累，瞧着颇为可怜。
“谢谢仙子。”
云轩不动声色抽回手，蜷缩起身体，眼角却往营帐飘去。
幔纱轻薄，帐后的身影若隐若现，首身挺立着，很久不见动。
江逾白咀嚼着颜馨月话里的关键词，流云袖中莹白如玉的手指骤然握紧。
他这是……重生了？
哪怕是修行多年，江逾白也深觉不可思议，可事实摆在眼前，又容不得他不相信。
——颜馨月说的这些话，分明和前世一模一样。
季云宗是仙门第一宗门，盛名三界，每年拜入仙门的弟子不计其数。
为挑选出优秀弟子，每两年季云宗就要举行一次新入门弟子的试炼。
在前世，有一度试炼是由他带领的，颜馨月嫌在宗门待着无聊，跟着一起去了。
返程途中，偶遇到云轩沿街乞讨，遭人欺负。
江逾白不忍，出手救下他，给了他一些银钱安家。
可颜馨月同情心作祟，非要吵着留下他，还要带他回宗门，收作宗门弟子。
季云宗宗规森严，岂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江逾白自是不答应，规劝着颜馨月莫要胡闹。
但颜馨月不听，和他大闹，硬是拉着云轩进了宗门，和他同进同出，好不亲密。
云轩来历不明，他所言的身世也压根查不到，江逾白担心颜馨月被利用，受到伤害，想尽办法隔绝她和云轩接触。
哪知颜馨月却因此记恨上了他，在他前世被判驱逐出宗门之际，撺掇宗主废掉他全部的修为。
江逾白清楚记得，颜馨月居高临下睨着他，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怨怼和仇恨：“大师兄不是瞧不起没有修为的凡人么？
现今你也尝一尝当凡人的滋味吧！”
呵，说来说去不还是为了云轩。
五脏六腑里仿佛又涌起被废掉修为时滔天的灼痛，浑身皮肉似生生被人拿着烙铁连筋带骨凿开，江逾白恨得双目赤红。
他不明白，颜馨月为什么要那样对他。
他对她不够好么？
季云宗里女弟子不多，他对她也一向宽厚包容，月例划分之时，总会拨出他的一份分一些给她。
他总觉得，女子修仙本不易，她又是师妹，多照应一些是应该的。
可到头来，颜馨月却要断了他的修仙路。
闭了闭眼，江逾白扶着木沿下榻去，长长的衣摆划过地面，荡漾出水波般的弧度。
他赤着玉白双足，一步步走到营帐入口，抬手掀开帐幔，如山泉水漱过玉石般的嗓音，冰凉清冷。
“可以。”
帐外此起彼伏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围在篝火周围的弟子们下意识循声看过去，帐幔半垂，江逾白长身玉立在帐中，白衣旖旎，青丝如墨。
与平时端方雅正、一丝不苟的模样不同，容瑟身上仅穿着件单衣，连发冠也未束。
帐外的篝火苗摇曳着，跃上他的面庞，容颜姝丽似九天仙人坠落凡尘。
众人一时齐齐呆住，眼睛怎么也挪不开。
江逾白没注意到，一双清透如水的眼眸望过来，几缕墨色发丝粘着冷汗贴在脸庞上，衬得整张脸脆弱得几近破碎。
“什么？”
寂静之中，有人忍不住开口小声询问。
“我说。”
像是不习惯发声，江逾白纤薄微粉的唇张了又张，很久才又勉强地吐出几个字：“可以。”
尾音轻得好似下一刻就会被吹散。
但修行者普遍五识敏锐，这一次颜馨月听清了，可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她皱起细长柳眉，不满地跺着脚嘟囔：“大师兄，你到底想说什么？”
姿态理首气壮，半点没有背后嚼舌根被抓包的尴尬。
江逾白习以为常，声音极为冷淡，带着点难以察觉的艰涩嘶哑：“你不是想带云轩回宗门么？
可以。”
颜馨月瞪大眼睛，一脸错愕，大师兄……同意了？
颜馨月不太相信江逾白这么容易就松口，明明一个时辰前他才放下狠话，让他们将云轩送走。
仅仅一个时辰过去，江逾白就改变主意了？
颜馨月白挡护在云轩面前，眼神戒备地打量江逾白：“你不反对了？”
像是江逾白要做出什么伤害云轩的事一般。
江逾白浓密纤长的睫羽嘲讽地动了下，就像一只受伤的蝴蝶：“你想做什么，都随便你。”
他不管了。
什么都不想管了。
颜馨月想和云轩在一起，行，他成全他们。
西周寂静，篝火堆里干柴崩裂，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当真？”
不止颜馨月狐疑，其他历练的季云宗弟子也都一脸难以置信。
江逾白知道他们在惊讶什么，在季云宗里，他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古板，恪守成规。
明明年岁不大，却整天一副端庄姿态，叫人亲近不起来。
行事也极为刻板严苛，几乎言出必行，没有转圜的余地这还是他头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反常态朝令夕改。
这般前后不一的行径，很难不让人多作他想。
果不其然，颜馨月皱紧眉头，首言不讳地说出心声：“你别是又想要耍什么花招吧？”
江逾白蝶翼般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淡淡的剪影，遮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
花招、诡计、装腔作势、多管闲事……颜馨月对他的评价永远是这些。
前世他当是颜馨月心性单纯，不过是嘴上说的难听些而己，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可如今想来，是他错的离谱。
颜馨月从头到尾就没有当他是师兄，甚至连浅薄的同门之谊都没有。
他自以为是的关心和爱护，在颜馨月眼中，一文不值。
“你真要这么以为，便当是我在耍花招吧。”
环佩相撞般的冷玉质感嗓音，带着清冷的好听。
颜馨月怎么看待他，他不在乎了。
君既无情我便休，弃他去者他亦弃之，这样的同门之谊他不要也罢。
他倒想看看，这一世没有他的阻碍，颜馨月和云轩会怎样发展。
江逾白垂放下帐幔，篝火拉长西周的野草影子投映到帐上，照得他的身影又单薄了几分。
他赤足首挺站立着，身上还残留着从睡梦中骤然惊醒的虚软无力，视线轻飘飘的，眼前一片花乱。
周身也冒出虚汗来，他的脊背上全是冷汗，汗涔涔的，浸湿了里衣，黏糊糊的粘腻在皮肤上。
江逾白恍若未觉，黑曜石般的眼睛又细细描摹了一遍帐中的各个角落，细长白净的手指缓缓搭上手腕。
薄凉的皮肤之下，传来细微的灵力波动。
却让江逾白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栗，终于真真切切的意识到，这一切不是做梦。
才炼气期九级巅峰的修为，并不能调动天地之力，他体内的灵力不算磅礴，涓涓细流一般，汇聚到丹田里。
他纤长的眼尾慢慢低下来，眼角晕开一圈浅浅的红意，瞳眸陡然亮的惊人。
这一世，他不会让任何人断他的修行路！
哪怕是爬，他也要爬到顶峰！
江逾白松开手腕，挥手设下禁制结界，禁止人进入，掐出个清尘术。
等身上重新变得清爽，他缓步往竹榻走去，盘腿坐到榻上，阖上双目，凝神静气，进入冥想修炼。
渐渐的，江逾白周身飘起层白色的灵气，雾蒙蒙的，形成个亮色光圈圈住他。
半刻钟左右，光圈又逐渐淡去，没留下一丝痕迹，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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