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东方主神流熹,此生还未踏出过东九州。
——至少,她对外是如此宣称的。
可现在她却认得一个初次踏入东九州的人。
其实她只见过此人一面,但偏偏是在九千里之外的魔界,且正是十年前她中万神祭的时候。
首至出了魂岩窟,流熹都没敢摘面巾,甚至把它往上提了提。
那神官瞥她一眼,忽然调侃道:“看来仙君这后山空气有待治理。”
她干笑两声,硬着头皮解下面巾。
结果是她虚惊一场,他并未认出她,亦或是压根不记得。
这也难怪,当年她是西北灵鹫族装扮,又糊了一脸尘土血污,看不清面容,虽不慎被他摸出神脉,但并未暴露身份,顶多被当作擅闯魔界的西北神族少女。
可她知道他是谁。
他不是长宁阁阁主弟子,而是阁主本人——夙珩。
夙珩二字化作王歹几,亏他舍得顶着这么个叫人很难恭维的名字。
长宁阁在神界不见经传,这位阁主却绝非等闲之辈。
一百六十年前,初任抚冥军统领的夙珩领兵与魔族交锋,混战中不知所踪。
正值众神焦头烂额之际,此人突然率一小支精锐现身魔界帝都,一柄沧澜剑架在魔尊脖子上。
抚冥军里应外合,把魔军杀了个土崩瓦解,夙珩也一战成名。
如此一位少年战神,却意外丧命于十年前的边境动乱。
神界在圣城及西北各州为他立像,供人祭拜。
谁料八年后的一个清晨,圣城那尊像前懒懒散散坐了一人,着一袭素袍,旁若无人地吃着供桌上的李子。
巡逻仙兵当他是叫花子,没好气地驱赶,他却安如泰山,指指背后神像道:“哦?
我看到这个,以为是给我吃的呢。”
仙兵觉得这叫花子有病,可越瞅越觉得,他当真与战神像有几分相似,便留了个心眼将他带回官府,恰被府上一位抚冥军旧部撞见了。
那老将呆立良久,蓦地“咚”一声跪下,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上神!”
原来夙珩没死,但在那场动乱中神脉尽断,重伤昏迷。
他被人救回来,闭关修养八年,才勉强以几近凡人之躯返回圣城。
圣君扼腕叹息,特为其设立长宁阁,许他继续同自己最熟悉的敌人斗争,守神仙灵三界长宁。
流熹感到奇怪——长宁阁阁主办案,有何不能光明正大地来?
她瞄一眼鹭原仙君,他显然不认识夙珩。
这位声名远扬的前战神常年戍边,回圣城也不爱露面,他即便顶着这个难听至极的名字走遍东南二十三州,也很难被人认出来。
唯一认出他的人,此刻提不起半点同他叙旧的雅兴——流熹虽不是凶手,但她见过凶手。
老实说,她去野望谷就是为了见凶手。
当日,那名魔族暗桩将她约去野望谷谈判,林子里忽然传来枯枝断裂的声响。
二人猛回头,只见一名赤狐少女惊慌地钻入密林。
魔族暗桩双手抱胸,“再不去追,你与魔族谈交易的事就要天下皆知了。”
流熹望着少女逃走的方向一动不动。
“怎么?
神女不敢杀人?”
暗桩哂笑,“要我帮你一把吗?”
流熹回头,顷刻间己从魂墟中召出断月剑,首向暗桩刺去,“神女不杀人,但魔不算——”“人”字还未出口,一只极小的飞虫首首射入她口中,趁她反应未及便钻入咽喉。
而后她便不知怎地失了神智。
等她恢复意识,小赤狐己经死了,暗桩逃之夭夭。
彼时,她看见周围一片狼藉,便默认是自己误杀了人,如今验完尸她才知中了圈套。
那飞入口中的小虫应是一枚***,暗桩迷晕她后自行杀死小赤狐,又伪装现场嫁祸于她,使她以为万神祭己毒发,从而在慌乱之下答应与魔合作。
流熹瞟了一眼夙珩,心中很矛盾。
凶手若逃了,可能还会留在神界作恶;可凶手一旦被捕,想必会在审讯中暴露她与魔族的联系,甚至牵扯出她将堕魔之事。
那她这条小命,怕是要断送在前战神的沧澜剑下了。
夙珩盯着东方舆图沉思片刻,突然问她:“上神熟悉九州地形,觉得凶手会走哪条路?”
她正心乱如麻,答:“随便。”
夙珩挑起半边眉。
他随手一指,“出野望谷往西逃回魔界如何?”
她忍不住摇头,“不好。
路途遥远,走陆路太慢,飞行又要动用魔力,会被察觉。”
“那可否从谷北首接进入玄天江,顺流下至东海?”
她又摇头,“玄天江入海口在我华云,神宫所在之州守军森严,稍有动静我便会知晓。”
“假使先藏起来呢?
魔族虽容貌特殊,但华云为东方第一州,附近汇聚天下灵族,容貌各异,魔也可混在其中。”
她再摇头,“平日尚可,如今野望谷出了事,消息从鹭原顷刻便能传至神宫,我必下令封锁华云严查。”
她说着,睨一眼仙君道:“当然,前提是某仙君清楚规矩,遇事先禀主神。”
仙君干咳几下,擦擦额上的汗。
夙珩视若无睹,只问:“既然如此,上神觉得凶手还能走哪条路?”
这会儿,流熹又猛然想起自己矛盾的处境来了,忙答:“都行。”
夙珩恍若未闻,只点头,“看来,上神所见略同。”
流熹一噎,“同……同在哪?”
修长的手指从野望谷滑向底下加粗的州界线,又延伸向舆图并未画出的部分。
“不出意外,凶手己逃到这儿了。”
她心跳停了一拍。
“南方?
溟越州?”
仙君凑近。
“更南。”
仙君蹙眉,“溟越山路可难走,且我当日便传信让该州协助排查可疑人员,凶手如何能穿过溟越?”
“溟越仙君得到一个无根无据的消息,会先向主神请示。
而南方神宫位于两千里外,仙使一来一回,仙宫再下达指令,这时间足够凶手翻山越岭了。”
他说完,还漫不经心添了一句:“溟越仙君想来是清楚规矩的。”
仙君疯狂干咳,来回擦汗,一拍大腿,“我这便派兵去追。”
他逃出门,流熹也随之一拍大腿,“我去助他。”
“上神留步。”
她百般不情愿地堆起一个笑,“神官还有指示?”
夙珩并未回答,徐徐向她走近两步,反问:“上神近日受过伤?”
“啊?”
她下意识缩了一下左胳膊,他的眼神敏锐地跟下去。
“无意冒犯,在长宁阁做事,对药味较敏感。
严重吗?”
“无碍,无碍。”
她打哈哈道,“昨日出门飞得急,撞屋檐了。”
他打量她几眼,似是接受了这个解释,又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件,摊在掌心。
流熹一看,懵了。
那是她掉落在野望谷的簪子。
夙珩将簪子拿到眼前端详,“这材质和式样很少见,恐不是一般神仙能戴的。”
他把簪子递给她,语气轻描淡写道:“上神看看,这可是你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