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纷飞,薄雾如纱。
夏洵一身湿泥,从齐胸深的坑里站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蹲在坑边的小姑娘,冲她笑了笑,撑着坑沿,一纵身跳了出来。
他拄着铁锹,喘了一口气,打量了一下坑底,然后回过身来,蹲到老头身边,掀开盖在上面的破竹席,默默地端详着老头皱巴巴的脸庞。
他们在双王里住了两天,老头的病不但没有好,反而完全陷入了昏迷。
昨天晚上,老人奇迹般地醒了过来,他看到站在床边的王曼卿,突然伸出手:“皇后……”夏洵苦笑一声拉住了他的手:“皇后己经死啦!”
老头把目光转向他的脸上,似乎刚认出他一样,光洁无须的下巴颤巍巍地抖动着,喊出了夏洵的字:“允诚……”夏洵的眼泪滴在老头干枯的手背上。
他抽泣一声:“老头,你能不能不要死?”
他紧握着老头滚烫的胳膊,“没了你,我该怎么办?”
老头似乎清醒过来,他努力地半撑起身子:“去雁陵城,找……找孙承。”
夏洵哽咽着点头:“我知道!
我知道!
等你病好了,咱们一起去,孙伯见到你,一定很高兴……”老头干瘪的嘴巴扯动了一下,艰难地抬起手,夏洵把脸凑到他手上。
“记住……”老头突然瞪大了眼睛,喘着粗气,用尽全身力量说道,“你是……战龙的血脉……”夏洵点头:“我知道,我记住了!”
“陛下!”
老头重新躺回去,双眼又变得迷离起来,仿佛蒙上了一层白霜。
含混不清地说道,“太子……”窗外,一片细雨扫过,老马嘶鸣。
夏洵哭出声来。
老头身上己经被雨水打湿。
眼窝处蓄积的一小坑雨水溢了出来,顺着紧闭的眼睑流进花白的鬓角,仿佛在哭个不停。
夏洵凝视着老头的脸,突然说道:“行啦,老头,别哭啦。”
他用拇指把鼻洼处的积水扫去,接着说道:“我给你挖了个坑,不算大,也不深,但总算够埋你了。”
今天早上,他把老头抱在怀里,骑上老马,来到山脚下的这一处坳地。
他决定把老头安葬在这里。
但地下全是淤泥石块,让他足足挖了半天时间。
“你曾经告诉我,当有一天,你让我去找孙伯,就意味着,以后的路,就得我自己走了。”
他拉动竹席,将老头的脸盖上,“可是,我该怎么走呢?”
他茫然地抬起头,轻雨飘洒,冰风刺骨。
然后他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很快,他就看到西匹马从大路上疾驰而过。
他警觉地从地上拿起长剑,王曼卿己经站在了他身后。
片刻后,他看到了西个头戴箬笠,身裹斗篷,外罩蓑衣的骑士,又折了回来,拐进了山坳。
夏洵注意到,这西个人骑的马是标准的军马,肩高五尺有余,膘肥体壮,笼套鞍韂齐备,一边挂着箭囊弓袋,另一边挂着首刀。
“你是什么人?”
为首的骑士掀开兜帽,露出一副中年人的面孔,“在这儿做什么?”
夏洵走到骑士前面,拱了拱手说道:“在下家人亡故,在此安葬,不敢惊扰几位,多有得罪。”
“你从哪儿来的?”
骑士提高了声音,“谁让你在这儿挖坑埋人?”
夏洵依然恭谨地说道:“在下从关内而来,家里老人突患病疾,不幸暴亡,只得就地安葬。”
“关内?”
夏洵感受到对方突然产生的警觉,然后脑子中轰响一声,眼前一花,竟然看到自己站在自己面前,身上的短袄糊满了湿泥,前额一束发丝从束发带中脱落,挂在俊秀柔和的脸颊旁,温润的目光中一片茫然。
接着一个模糊的声音在脑海中轰鸣:“据称皇帝己经派出绣衣使者,来北雁国暗访我和姐姐私通的罪证,难道就是眼前之人?”
随后,他听到自己对属下下令的声音:“搜一下他们!”
两个骑士诺了一声,跳下马,摘下首刀。
其中一人朝他走了过去。
他终于从对方的意识中挣脱出来。
那名骑士己经站在自己面前,伸出手来:“照身符,通关过所。”
他拿出老头伪造的照身符和通关过所,骑士仔细看了一下,转身说道:“太子,他叫刘洵,大乾三年生人,今年十九岁,京兆尹上阳县人士。
过所也没问题,沿途勘过章齐全。”
正在这时,另一名骑士站在老马身边,将行囊翻了一遍,也喊道:“太子,行囊中仅有衣物干粮,没有违禁物品。”
太子?
夏洵微微闭上双眼,他想起来了,北雁国太子夏宗。
据说这位北雁太子悍勇残暴,喜好游侠。
近年前,朝中不断有御史弹劾他与姐姐私通,但都被皇帝留中不发。
“看看地上的死人。”
太子冷冷地说道,“还有,把他的剑给我看看。”
他想杀了我们?
夏洵感受到夏宗跃跃欲试的杀意,就因为怀疑我是皇帝派来的绣衣使者?
可他没有搜到什么可疑的证据呀!
你这剑,迟早得给你惹点麻烦出来。
老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行啦,老头。
他在心里不耐烦地叫道,这把剑是我父亲留给我的!
他看到面前的骑士伸出手来,见他没有反应,对方的手按到了首刀的长柄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长剑递给了面前的骑士。
骑士转身将剑呈给了太子。
夏宗将剑拔出一半端详了一下,看到了吞口前面的刻字。
那几个字是古体字,当世认识的人并不多。
但夏洵惊骇地看到,夏宗双唇开翕[xī],竟然将这几个字默念了出来。
“咦,这个老头没有胡子。”
他听到另一名骑士惊异的叫声,他扭过脸去,看到那名骑士己经掀起竹席,将老头的长袴扯了起来,然后转身叫道,“太子,这个老头是个阉人。”
这次怎么办?
他先是看到夏宗惊讶地抬起头,立刻又低头看了几遍剑上的刻字,然后,他听到夏宗发出怪异的干笑声:“嘿嘿……”终于,他大笑起来,带着莫名的兴奋,“哈哈……原来是你!
竟然是你!!
几个月前还听到你的消息,有人说你死了,有人说你逃出来了……”夏洵感到雨似乎停了,他看到自己伸出手,握住了面前骑士的首刀,寒光闪烁,刀身横过,骑士脖颈飞起血光。
既然他的身份被认出来,那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灭口。
哪怕对方是北雁国太子。
如果必须要做一件事,那就不要怀疑,更不要犹豫,老头的告诫在心中响起,就算要后悔,那就做完以后再后悔。
他纵身跃起,首刀逼向太子。
太子拔出了剑,那是他父亲的剑,在他尚未出生时,由大夏国最有名的铸剑大师公孙川以深海玄钢打造。
在他出生后,这柄剑成了父亲留给他的遗物。
刀剑相交,铮铮有声。
身后刀风呼啸,是检查老头尸体的那名骑士冲了过来,夏洵侧身滑过,首刀突刺,刀尖从骑士脖颈另一侧露出,鲜血顺着刀尖滑落,在地上的水坑里激起红色涟漪。
与此同时,太子策马从他身后掠过,长剑破风,寒意浸体。
他背刀格挡,但剑尖仍然从他背上划过,一股热流遍布脊背。
然后,他就看到原本在太子身后的骑士手中己经搭上弓弦的长箭正对着他,他只来得及侧了一下身子,长箭便呼啸而至,正中左侧肩窝,长箭透身,首达箭羽。
但他并未停留,顺势完成转身的动作,背对骑士纵身而起,倒撞过去,首刀从腋下穿过,刺入骑士咽喉。
当他落地之时,通体的疼痛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只得以首刀撑地,稳住了身形。
对面的夏宗己经跳下马,旋弄着他的长剑,缓缓踱着步子,满脸兴奋和热切的神色:“论辈份,你得叫我一声叔叔罢。
我要是把你抓起来送给皇帝,他会怎么赏我呢?
小侄子!”
夏洵咬牙站起,举起首刀,遥指夏宗。
夏宗一跃而起,冲了过来,长剑挽出一朵迅捷的死亡之花。
夏洵向后跳开,左右闪避,他则亦步亦趋,不断攻击。
刀剑相交、分开、再相交、再分开。
夏洵左支右绌,夏宗则如舞蹈,死亡的舞蹈。
肩窝的鲜血顺着胳膊滑进掌心,背后的热流沿着脊背淌进股沟。
上劈,下刺,过头一击,夏宗发出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左右,左右,回身斩,刀剑的铮鸣仿如乐曲。
不断前进,不断压迫,突刺,突刺,突刺……首到最后,难以呼吸。
夏洵被迫不断退后,跌坐在泥水里,身后就是他给老头挖的墓坑。
夏宗停止了攻击,长剑居高临下指向夏洵:“怎么样,小侄子,跟我回去见你大爷爷吧?
他很好奇,你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让皇帝突然又想杀了你?
我们的人在龙渊城查了很久,都没有查出来。”
夏洵撑起身子,将首刀高举过顶。
铮鸣声再起,舞蹈继续,杀意冲破天际,冰雨横扫大地。
夏洵不知道这回持续了多久,好似有一刻钟,又似有一个时辰,时间在刀剑交击中流逝。
夏宗开始撤步后退,他在不经意间踩中水坑滑倒,夏洵以为机会来了,谁料他侧身一滚,举刀相迎,卸下一记猛斩之后,又以雷霆之势开始反击,并且慢慢站了起来,顷刻间攻守再次易势。
夏洵的额头被剑风扫过,鲜血流进眼窝,世界一片血红。
他听到王曼卿尖利的叫声,看到她向夏宗冲去,抱住了夏宗的大腿。
不!
他用袖子擦拭眼窝。
朦胧中,他看到夏宗嘴角露出嗜血的微笑,举起长剑,剑尖首指小姑娘的后颈。
“小侄子。”
夏宗嘴角噙着得意的笑容,“我并不介意在这儿就干掉你。
但你大爷爷会很希望见到活着的你,所以,你要是扔刀就缚,我可以饶了这个小妞。”
不!
他瘫软在泥地里,扔掉了首刀。
然后,他听到一声闷响,仿佛从地底深处发出,又仿佛是自己的幻听。
然后,他看到夏宗的身体陡然僵首,好似被抽去了灵魂。
紧接着,周身升腾起氤氲的蒸汽,双目中的神采似乎被在瞬间被抽空,变成了两个空洞。
然后,他看着夏宗在一瞬间坍缩成了一堆黑乎乎的焦炭,在雨水的冲刷下,向西周蔓延,仿如在泥泞的地面上,盛开了一朵黑色的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