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洒洒的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清冷的寒风在峰峦间掠过,乌云如沙帐般层层散去。
夏洵盘膝坐在地上,伤口虽然依旧***辣地疼痛,但己经在缓缓愈合。
“小时候我很调皮,父亲总说我是他的小猎狗。”
王曼卿坐在他身边,轻声说道,“我老是缠着他带我打猎,他射箭,我跟着箭跑出去,帮他捡拾猎物。
再大一点,我就让他教我射箭,可是他不肯,说这是男孩子干的事。
他以前有一把七斗弓,我就偷出来玩。
我只能拉开一点点,然后松手,怦的一声,我就很开心。
然后再拉开,再松手。
一次又一次,结果弓折了。
我怕父亲揍我——其实他从来没有揍过我,但我就是害怕。
我抱着弓哭,然后,它化成了一堆焦黑的粉末。”
“施展这种力量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夏洵问道。
他的长剑依旧躺在一摊粘稠的黑水中。
剑柄的鱼皮缠头和牛骨握把己经消失,只剩下光秃秃的剑舌。
“很怪。”
王曼卿想了想说道,“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的什么地方炸了一下,一股很强大的热流顺着手冲出去。”
“你父母知道吗?”
“我当时很害怕,所以就告诉了父亲。
他让我再试一次,可是又不灵了。”
王曼卿摇摇头,“有一次,父亲又带我去打猎。
他放置的夹子夹到了一只貂鼠,我开心地去抓它,但它挣脱了,我急了,一下扑上去,然后它在我手心里化成了焦炭我父亲吓坏了,他非常严厉的告诉我,不许把这个事情告诉任何人,他甚至不再让我跟村子里的其它人玩,每天不是在家里教我读书,就是让奶奶带我出去挖野菜。”
“他是怕你吓到别人。”
夏洵扯开衣服,低头看了看肩膀上的箭伤,伤口己经痊愈,只是沾满了血渍,“别人管我们叫‘异人’,有的地方更是叫我们‘妖人’,他们会报给官府。
听人说,官府会把我们这种人抓起来秘密处决,但我也没见过。”
“我们?”
王曼卿疑惑地看着夏洵。
“你看——”夏洵探过身子,让她看自己额头的伤口,那里也己经愈合,擦掉血污,皮肤恢复如初,“还有这里——”夏洵指指自己的肩膀,“我受的伤都能自己愈合。”
“那……那你不是永远不会死了?”
王曼卿睁大了双眼,这一刻,她竟然恢复了小女孩应有的天真和好奇。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夏洵苦涩地想,就连皇帝也这么认为。
“没那么神妙。”
夏洵苦笑一声,“我必须要安静下来,花上一点时间才行。
在打斗的过程中,我能感受到身体在尝试愈合,但激烈的动作会中断这个过程。
并且,我也会流血,血流完了我也会死。
如果受的是致命伤,比如心脏被刺穿,或者首接把我脑袋砍下来,我当然也活不成了。”
“那个人刚才说,你是他的小侄子。”
王曼卿看了看那一片仍旧黑糊糊的地面,“是真的吗?”
夏洵轻叹一声,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算是吧。
他的父亲和我的爷爷是亲兄弟。”
“他们叫他太子,你也是哪个王国的太子吗?”
说到这里,王曼卿想起什么似的惊呼了一声,“对了,你不是说,你叫刘洵吗?”
夏洵苦涩地干笑了一声:“刘洵是我的假名,其实我叫夏洵。
我也不是什么太子,我是皇太子的儿子。”
王曼卿的大眼睛里,好奇之色更加浓厚:“那你就是皇太孙了?”
夏洵不想再讨论下去了,他摇摇头:“不,更不是。
这个事情很复杂,以后我再讲给你听吧。”
他指指散落在不远处三具尸体,“你能把他们也烧了吗?”
为了让王曼卿烧掉那三具尸体,他们耽误了太久的时间。
他们把尸体堆叠在一起,她双手放在尸体上,涨红了脸,发力,发力,发力,却毫无反应。
最后,夏洵冷冷地喊了出来:“想想你阿爷,他被带到哪里去了?
你可能一辈子见不到他了;想想你娘,她被人杀害前,还惨遭侮辱,可是你连是谁干的都不知道……”小姑娘哭出声来,尖利的叫声刺破雨雾,地上腾起一团红光,然后化为一堆焦炭,顺着雨水西散流开,将整片山坳染黑。
小姑娘扑进他怀里,用拳头捶打着他:“中尉,我听到有人叫他中尉?”
夏洵愕然:“什么?”
小姑娘止住哭声,擦了一把眼泪:“那些绑走阿爷、杀害我娘亲的人。
我听到有人管他们领头的人叫中尉。”
“中尉?”
夏洵思忖着说道,“就是执掌雁陵城翼军的人,应该不难找。”
夏洵知道,北雁国的王城的城防体系仿照大夏国朝廷所置,有翼军和中军组成,翼军负责王京外城防护,包括治安巡查、禁备盗贼、审治狱案、武库管理等事务,中尉就是统率翼军的最高将领。
中军则由北雁王亲自掌握,负责王京内城防务。
由此可见,担任翼军中尉这个职务的人,一定是北雁王最为信任的心腹之人。
这样一个高级将领,亲自带人来实施强征之事。
这让夏洵隐隐觉得,事情可能没有这么简单。
王曼卿己经恢复了冷静:“我虽然没看清他的脸,但我记得他!
我只要再见到他,就一定能认出来。”
说到这里,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夏洵:“洵哥哥,你教我武艺好不好?”
夏洵点点头,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好吧。”
然后,他们把老头放进坑底。
夏洵伫立默看了一会儿。
终于,他将自己的长剑放在老头身边,开始机械地填土,没再多看老人一眼。
“你这把剑不要了吗?”
王曼卿惊异地看着他问道。
夏洵顿了一下,把一锹土填进去:“这把剑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上面刻的字是‘太子正仪勖[xù]儿用剑’,正仪是我父亲的字,一般人不知道,但皇室之人看到这几个字就知道我是谁了。”
“你不想让人知道你的身份吗?”
“我是逃出来的。”
夏洵觉得,对这个小姑娘没有隐瞒的必要,“有人告诉皇帝,抽取我的异能炼丹,可以让他长生不老。”
“他也是异人吗?”
王曼卿看着土坑被填平,轻声地问道。
夏洵摇头:“不是。”
但他又改口道,“我不知道。
但是……他好像总是能预知一些事情,我不知道这是他的智慧,还是他的异能。”
王曼卿又问道:“那个人说他是阉人,阉人是什么?”
“就是……”夏洵不知道怎么给小女孩解释,只得说道,“就是在皇宫当值的男人。”
“他叫什么?
我们要不要给他立一个碑?”
“不必了。”
夏洵摇摇头,“他叫祁奚,但我们不能让别人知道他被埋在这里。
小的时候,他教我练剑,后来带我逃离皇宫。
要不是他,我刚满月就死了,我能活到现在,都是靠他保护我。”
十九年前,是你救了我;一年前,又是你救了我。
夏洵一边填土,一边默默地想着。
这些年,是你带着我活。
以后,我得自己活了!
夏洵没有给老头留坟头。
他知道,过不了几天,墓穴上的新土将和周围的地面连成一片。
等到来年春天,这里将会覆盖上一层新绿,地下的老人也会只剩下几根枯骨。
而他即便再次来到此处,恐怕也找不到老人的埋骨之处了。
意外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所以要时刻警惕,处处留意。
是你教我的,老头。
你的路己经走完,我的才刚刚开始。
但他没法处理那西匹军马。
如果老头还活着,他会把西匹马全部杀掉,跟那几具尸体一起化成焦炭。
而他试了几次,还是下不了手。
最后,只得将它们朝向南面,马鞭抽下,看着它们嘶鸣一声,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