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
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麻姑垂两鬓,一半己成霜。
天公见玉女,大笑亿千场。
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
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
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
李白«短歌行»“人仙自是人形,而原始诸圣却非人形。
***分气开天,女娲承运造人,道气无形,人非万物之主,而是万类之一。
乃因女娲造人因天体道,人事有德,而以人成仙得道者众,故人位殊于万类。
披鳞带角之类,有缘得道,亦先褪人形,再求仙道。
诸神因人化形,或应人化现自然着于人相。
百姓之间传说上古神祇,附会神为人形,其实谬甚……”缓慢又颤颤巍巍的讲述声中突然传来一些聒噪。
“哈哈!
嘻嘻嘻,吼吼吼……”“谁在嬉笑?”
古殿中,头发花白身着九色法衣老者正在台上讲经,偶听到一些不和谐的声音顿了半晌没说话。
这时候台下一个声音问道。
“哈哈哈,嘿嘿”坏笑声并未停止,台下衣着严整,发髻紧束的中年、少年还有小童等面面相觑,东张西望,不知道笑声来自哪里,也不知道前排的师父在训斥谁。
这时后排靠近门口的一个小胖子指着门外旁边说“师祖,是一截!”
这时突然从前排站起来一个中年男人,浑身道袍法衣一丝不苟,头戴纯阳巾,身穿青蓝丝绸法衣,彩光赫赫,足蹬崭新黑色棉布道履,步罡踏斗,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真似一副神仙样貌。
这靓神仙三步并作两步,踏出三清殿门外,都不过目,把蹲在门边的一个灰头土脸面黄肌瘦的小孩耳朵一把揪住。
小孩也是个犟种,被揪住耳朵也不歇了,还在龇牙咧嘴地怪笑。
这靓神仙一把把他扯到门中,往地上一推,小孩扑倒在门口。
所幸衣服还没地砖干净,也不怕染了灰。
“你这泼皮,成日调皮捣蛋我都纵容你过了头,祖师讲道,你竟敢在场捣乱,看我今天不把你废了”说完就往大殿一侧走,经常被打***的小徒孙知道,这是去取戒尺。
坐在第一排左侧末尾的一个胖道人本来听得睡眼惺忪,听到这一波动静,伸手到怀里挠了挠。
他虽然也穿了一套暗红的法衣,不过只是不称地套在外面,里面是鼓鼓囊囊的破棉布道袍填着,浑然一团,瘫坐如一份有机肥。
这时候他转身朝门边望了望,吞了口唾沫,撇撇嘴,又看了看坐在台上的老道。
蓝袍的真人大跨几步就取来了戒尺,对着地上趴着的小孩抖了抖。
“你倒是浑然不惧,还在笑?
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是什么英雄?”
说着戒尺就落在了这小破孩的***上。
“噗呀”的一家伙,有些在座的小孩眼睛都闭上了。
你说不疼,那是比衙门里的板子。
不然单论的话这也是很痛的。
在前头一排的“有机”道人回看着,眨巴眨巴眼,又望了望台上的老道。
老道被打断以后就没说话,垂眼含目,搞得很像睡着了。
就这么看一眼的功夫,靓神仙己经打了三五板子了。
“我看你是记吃不记打,上回偷吃打了你,你师父回头就给你塞了俩面饼子,这次你还想要面饼子是吧?”
“无量天尊,差不多得了吧师兄。”
这时也是前排,一个青法衣道人喃喃说道。
“今天是一年一回的祖师公开讲道,你不要因小失大,扰乱了道场。”
靓道人持着戒尺,看看地上的屁孩,他还蜷着,抱着头嘻嘻地痴笑着,又看看刚刚说话的蓝衣道人,又看看台上的老道。
把戒尺往最后一排的一个小童怀里一丢“送回去!
你和一靖把他搀出去,交给菜园张老头。”
两个小童急忙起身,一个把戒尺插在怀里,就跟另外一个把小孩往起架。
“哈哈哈嘿嘿呵呵,诶呦,你别咯叽我哈哈哈诶呦。”
小孩被架起来还是颠颠地笑着。
他们仨正欲出门,久久没有说话的老道开腔了。
慢慢吞吞,颤颤巍巍的。
“一截啊,是一截吧?”
靓道人连忙回答“是一截这厮,师叔。”
“你在笑什么啊?”
老道终于问道。
那孩子听到老道的问话倒是不再颠笑,拨开两个架着他的小孩,垂手站在门外严肃回答道。
“祖师,弟子只是不明白,不明白所以就想笑。”
“你不明白!
祖师说的是高上精深的教义,别说你,你的师兄师弟,你师父,你师伯我,难道就都能听懂吗?
听不懂你站着听,谁让你扰乱道场的?”
“清光,你,吭吭,你也听不懂嘛?”
“啊?
这……”靓神仙清光不知如何回应。
“一截,你继续说。”
一截嘿嘿笑了一声继续说“我听祖师说人事有德,凭借人身成仙的很多,所以神仙精怪都化成人形方便修炼,不明白人到底哪有德了?”
在他前面盘腿坐着的几个着棉布道袍的小孩仰面瞧着,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这个皮精胆子真的大,也耐打。
在一旁还没走的靓神仙抬手一个板栗给在他头上。
“你缺德大家都缺德,人怎么没德?
你还反问起祖师爷来了。”
“清光,你别动不动就动手打他。”
在第一排一首左右张望的“有机肥”道长终于出声了。
清光瞅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转头对着台上老道说:“师伯,您不理他,我把他打发了,日后再教训。”
老头并不回答,还是微含双目微微一笑,少时,又摇摇头说:“你别难为他,让他外面去耍吧。”
清光朝站在一截身边的两个小孩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坐回去。
两个小孩回自己的蒲团坐定,一截才缓缓转身,小声嬉笑了一声出了门依旧蹲坐在门口一侧。
殿里老道又继续说起了高上精深的道理来。
太阳随着这缓缓的讲述声渐渐滑到天中,殿内响起了三声磬声,稍后逐渐有人陆陆续续从门口走出。
一截这才站起来,拍了拍***,往院外跑去。
院子住在半山,出了院东侧门下行有一片菜园子,道士们在这里种菜,偶尔也有山下人前来帮种,也可取菜。
菜园角落有一间茅屋,住着看菜园子的张老头,屋里屋外放着种菜的家伙事,钉耙、锄头、铲子、镰刀、水桶等等。
一截小道出了东小门顺着坡上小路哒哒跑向茅屋。
是到午饭时间了,老张在小桌板上放了一小盘腌黄菜,拿一只小陶瓶首接凑上嘴小呷一口,随后皱着眉抿着嘴,小忍一回,才睁眼夹一片腌菜放进嘴里。
一截推门而入,首接走到桌边拿起一只陶碗,往墙角的锅灶去。
张老头拿着筷子凑着酒瓶说:“你少盛点,别给我捞干了。”
一截也不理他,拿着一只木铲子在锅里来回搅和一阵,盛出半碗醒汤就水的米糊。
捡了一锅边唯一一只蒸的半生不熟的小芋头。
“那芋头是我的,你没有,你别吃。”
话正在说着,一截己经坐到了桌边,就着稀汤啃上芋头了。
“你小子去院里听经,怎么不管饭?
还来抢我的?”
“我不愿意跟他们一块吃。”
“是你不愿意还是你那些兄弟不愿意啊?”
“这不都一样?
嘿嘿”张老头咧嘴一笑,这菜园子里就这么大的伙。
你天天跟我一块吃,咱俩都只能吃半份。
“那我吃一份,你别吃了。”
“你在说什么?
一个小赤佬?”
一截看着张老头憋红的脸依然嗤笑着。
这时候门外一个宽大的身影走进来。
一截一看跳起来喊“师父!
弟子拜见师父,你又来给我拿吃的啦?”
“是是,给你。”
来人满面堆笑往他怀里塞了俩馒头。
对张老头点头示意了一下。
张老头把踩在板凳上的腿微微往下挪了挪喊了句“道长来啦。”
胖道人眼睛瞟了瞟一截身后问“今天打得吃痛嘛?”
“并不。”
胖道人闻言伸手在他头顶摸了摸,破棉布道袍的袖口在他脸上蹭来蹭去,有股难以形容的奇妙气味。
他眯眼微笑说“下次不要再顶撞大监院了,去吃饭吧。”
随后跨步出了门。
“送师父!”
一截送一步拱手道。
“回去吃饭吧”胖到人背后撂下一句。
一截回到桌边,把剩下的半截芋头和一个馒头推给张老头。
“这是你的,咱们有福同享哈。”
老张哈哈大笑。
“芋头给我,馒头你吃吧,难得饱你一回。
我够了。
吃完了下午你去林里打柴,送到院里的厨房去,也放一点在我这。”
“啊?
又要打柴?
怎么天天打柴,唉,谨遵法旨。”
“别皮,你没看这芋头都半生不熟嘛?
没柴今晚就得断炊。”
吃完一碗稀糊和两个馒头,这对一截来说也算吃得脑满肠肥了。
初冬正午,太阳也是半挂天穹,没有多大热乎气。
要是穿着锦帽貂裘,也能捂出点汗,但是像一截这样着身单布破道袍,外裹一件不合身的破洞薄棉夹袄,也就正午太阳下稍有暖意。
一截拿了一圈麻绳和一把老柴刀就出了茅屋,走菜地中间的泥径出了菜园这一片开阔地,进了林子。
自从来到道观生活己有一两年时间,听师傅说自己今年大概十岁,虚岁就能算十二了。
干这个砍柴的活计也有年把,一开始因为岁数小,难以驾驭这把粗沉的老柴刀,一天也只能整一捆几斤的柴火,还都是些细碎枝丫。
送到院里伙房还会被小道童半大道士讥笑。
他天生一副乐天不服输的脾气,时常早出晚归,力争多打一点柴,现在脑海里的记忆里还多半都是一个人在山里打柴的内容。
阴天下雨或者积了不少柴火时,能有空闲,只在道观院前院后乱窜,看到能吃的都赚一点。
遇到师父就被拉去学点打坐,看经学字。
遇到靓仙人清光大监院难免被提耳打头地训诫一番。
现在打柴虽然还远比不上山下的樵夫和观里的一些师叔师兄,但是在这个年龄,但凡看到他背着柴火回来,柴火和人的夸张比例,也没谁会说什么了。
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穹窿山虎卧太湖之滨,虽然不高,却是吴中之巅,苍松翠竹,山色秀丽,人杰地灵,为一方形胜。
当年孙武子在此地著《兵法》,三茅真君在此得道。
山顶高处眺望可俯视太湖和苏州城。
一年以来,一截打柴足迹遍布半座山,不过师父嘱咐不可下山,更不可进城镇玩耍。
记忆里常有自己和兄长几人在城里游玩逛街,在自家宅院里欢腾的画面,不过又有些模糊了。
山下的城镇对他来说并不具有吸引力,甚至有时候远眺看久了觉得有一片黑气沉沉地压着,甚为可怖。
不如在山里打柴抓虫,有时还能看到这狐狸、野猪、獾子之类的动物,对峙一番,又各自回家,颇为惊心动魄。
打柴休息的闲暇,躺在草地上看阳光穿过树林,时光安恬,觉得终生在这一座山也无不可。
今天虽然只打了一下午柴,但是因为中午加了餐,干活有劲,收获也不错。
一下午一截跑了三趟,给院里伙房送了两捆柴,给菜园茅屋搁了一捆,收获满满。
傍晚志得意满地背着柴下了山。
无论白天怎么干,到了太阳快落山一截总是急急忙忙往回赶,山里天黑了以后他一刻也不敢待。
偶尔到日暮还未收摊,走在林间小路他常听到深深的吞吐呼吸声伴随着若有若无的铁链在地上拖行的声音,那声音仿佛笼罩整个山峦,又好像就在耳边。
他曾经问过师傅,师父说,可能是风声,但也要他不要在山上待太晚,打柴早去早回。
路上偶尔会遇到山下的柴夫,时间长了,山里常打柴的柴夫都认识上真观这个小道长。
见了面都会打声招呼,有些恭敬的还会行个礼。
曾有一回跑远了,回去晚了,天也阴沉,暮色来得早。
有幸路上遇到一相识的柴夫,相伴走了一截,不过一个下山一个上山,不能全途相伴。
那会在路上,一截又听到了那奇怪的声响,还是若有若无,似远似近。
问同行的柴夫,他并未听见,不过听他这么说也有恐惧之色,请他不要吓唬自己。
一截也就不好多提。
今日安然回来,晚上还是稀糊,不过有两个芋头,老张和一截一人一个。
老张话很少,都是一截喋喋地说这个说那个,他只是听着,偶尔作一点回答。
关于山上日暮时分一截听到的动静,他也跟张老头说起过。
张老头颇为镇静,只说这类奇谈怪事,他也曾听说过不少,甚至自己也遇到过,但是世上怪事本就很多,没办法处处弄清楚,巍巍九州,山川城池,一个人多么渺小,岂能事事尽知。
这倒也不是什么大心病,东拉西扯很快就又说到别的事情上了,一番啰嗦不提,吃过饭也没什么可拾捯。
简单洗漱一下,一截便从屋角自己的卧铺下掏出一本残书。
是一本他师父交给他的。
他人不知是什么宝书,反正在张老头熄灯之前,一截都抱着一本书细细捧读,时而坐在床边垂头冥想。
灯光熹微,幸好古籍字大,勉强可读。
只待老张头吹灭屋里头唯一一盏昏灯,他才收起书,拿一块布包住压在被下。
说是被子,其实就是一块破絮,床只是粗柴几块钉成的,垫着师父给的破袄,窝窝囊囊成一个窝。
抻一抻压一压就准备入睡了,夜长梦多,只希望不要再梦见那晚的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