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在瓦檐上织出青灰色的纱,林穗穗抱着雕花漆盒穿过医院长廊。
盒里盛着母亲枕过的蚕砂药囊,此刻正透过檀木缝隙渗着苦香。
她数着地砖裂纹走向太平间,忽然听见细碎的啃噬声——那只装在玻璃罐里的玉蚕,竟在黑暗中吐出银丝。
值班护士递来死亡证明时,穗穗正盯着母亲耳后的朱砂痣。
那点殷红嵌在苍白的皮肤上,像极了旗袍领口绣残的梅花骨朵。
当白布缓缓覆过季云苓的面庞,穗穗恍惚看见十七岁那夜的月光——母亲蹲在染缸前搅动蓝草,月光顺着她脊背的伤疤蜿蜒,在青砖地上淌成一条河。
回到裁缝店时,满室蚕匾寂静如坟。
穗穗将漆盒供在织机前,发现梭子里缠着根银发。
她鬼使神差地坐上织机,三十二根经线突然绷紧,空梭自行穿梭起来。
绛红丝线在月光下流淌,渐渐织出婴孩的轮廓——分明是她百日时裹的锦缎襁褓。
阿墨的叫声惊醒了她。
玳瑁猫蹲在天井的桑树下,金瞳映着满地莹白。
昨夜出逃的蚕蛾竟在石板缝里产下密匝匝的卵,卵壳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像撒了一地未及串起的念珠。
穗穗蹲身轻触,指尖传来细微颤动,恍若触摸到母亲腕间最后的脉搏。
蚕室突然传来裂帛声。
穗穗举着煤油灯推门,惊见三百匾春蚕同时昂首。
月光穿过瓦当漏进蚕室,在蚕匾上投下铜钱大小的光斑。
那些通体透明的玉蚕正疯狂甩头,银丝如泪瀑般倾泻,在空中交织成流动的茧房。
"妈..."穗穗后退半步,煤油灯映出满室银丝上的水珠。
蚕丝织就的茧房正缓缓收拢,在月光下显出院落旧景:七岁的自己伏在染缸边画银杏,母亲端着木盆晾晒丝线,父亲的身影还停留在厢房的门槛。
当最后一根丝线咬断,幻象轰然坍塌,万千银丝坠地成霜。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穗穗蜷在母亲常坐的藤椅上。
织机下的暗格弹开,露出捆扎整齐的信札。
最上方的信封贴着产房缴费单,背面是父亲的字迹:"云苓,等穗穗过百日,我就回来接你们。
"邮戳日期却是她周岁生日当天,墨迹被水渍晕染成灰蓝的云。
信纸间滑落半片银杏书签,背面是母亲的小楷:"今日穗穗会喊妈妈,若你在场该多好。
"穗穗抚过泛潮的字迹,忽然听见檐角风铃轻响——那只父亲亲手打的铜铃,二十年来首次在无风之夜自语。
晨光染白窗纸时,穗穗在妆奁底层发现件婴孩肚兜。
银杏叶金绣的叶脉里,藏着母亲发丝绣的"穗"字。
肚兜内袋缝着褪色字条:"化疗后恐难提针,趁清醒时缝制。
若等不到孙辈,便作往生路上的引路幡。
"梅雨又至,蚕匾里的新卵开始孵化。
穗穗将月白旗袍铺在染缸旁,惊觉衣襟处的墨色银杏叶背面,竟用金线绣着婴儿掌纹。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她耳后的朱砂痣突然灼痛,玻璃罐里沉睡的玉蚕齐刷刷抬起头。
正午焚化炉前,穗穗将母亲的银剪投入火焰。
青烟腾起的瞬间,她看见十七岁的季云苓在火光中回眸——月白旗袍裹着少女丰润的身躯,翡翠耳坠摇碎一室春光。
父亲的身影在火焰另一端伸出手,却始终隔着飘摇的烟霭。
回到裁缝店时,满室新蚕正在结茧。
穗穗打开尘封的厢房,将父亲未带走的靛蓝长衫铺在染缸。
当她把母亲未完成的嫁衣覆在长衫之上,三百蚕茧同时迸裂,无数蚕蛾扑向天井的桑树。
翅翼掀起的银粉落满月白绸缎,在暮色中闪烁如星河。
夜深时,穗穗坐在织机前穿针。
月光漏过新补的窗纸,在经线上投下母亲模糊的轮廓。
当第一针穿过绛红丝线,沉睡的蚕匾忽然响起沙沙声——那些新生的幼蚕正在啃食桑叶,齿痕恰似岁月在丝绸上绣出的针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