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静书斋列诺!手机版

您的位置 : 首页 > 丝绸里的妈妈

第1章 春蚕

发表时间: 2025-05-16
细雨斜斜地切过青瓦屋檐,在裁缝店的玻璃橱窗上织出一层泪膜。

林穗穗踮起脚尖擦拭模特假人肩头的水渍,月白色旗袍领口忽然闪过一点微弱的光。

那是母亲季云苓去年秋天缝上去的珍珠盘扣,此刻在阴沉的雨色里,像即将燃尽的烛芯般明灭不定。

假人的脖颈处有道细小的裂痕,穗穗用指腹轻轻摩挲。

这条裂痕存在了整整十年——彼时父亲最后一次推开裁缝店的玻璃门,带走了他定制的靛蓝长衫,却在跨过门槛时撞歪了模特。

那天傍晚的夕阳也是这般昏沉,母亲蹲在地上捡拾碎玻璃,血色从她指尖渗进月白绸缎。

"穗穗?

"后屋传来织机启动的吱呀声,混着母亲沙哑的咳嗽。

穗穗将毛巾叠成方正的豆腐块,转身时瞥见玻璃柜里那件永远挂着"非卖品"标签的旗袍。

月白色缎面上,墨色银杏叶在领口蜷曲舒展,那是七岁那年母亲用炭笔描摹她后颈胎记的纹样。

穿过堆满绸缎卷的过道,潮湿的蚕室气息扑面而来。

三百只竹匾悬在房梁下,新孵的春蚕正在啃食桑叶,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啃噬着时光。

季云苓坐在花梨木织机前,苍白的脚踝从墨绿缎面拖鞋里探出来,踝骨凸起如即将破茧的蚕蛹。

"妈,先把药喝了。

"穗穗端来青瓷碗,褐色的药汤在碗底打着旋。

母亲银白的发髻用乌木簪绾着,几缕散落的发丝沾了茧丝,在穿堂风里轻轻飘荡。

织机上的绛红丝线正编织着并蒂莲,那是城南李太太预定的嫁衣纹样。

季云苓没接药碗,枯竹般的手指仍在牵引纬线。

穗穗注意到织机踏板旁散落着几片桑叶,叶脉间沾着深褐色的药渍——母亲又偷偷把药倒进蚕匾了。

自从半年前开始频繁腹痛,她总说老蚕农的土方子比医院开的苦药管用。

"昨天陈奶奶来取衣裳,夸您的手艺比三十年前还精进呢。

"穗穗舀起一勺药吹了吹,热气在蚕室蒸腾成雾。

她故意把勺子碰出清脆声响,像小时候母亲哄她吃饭那样。

织机的节奏突然乱了两拍,季云苓伸手去扶老花镜,腕骨从衣袖里滑出来,薄得能看见青紫血管。

玻璃药瓶就在这时滚落下来,在青砖地上敲出空洞的回音。

穗穗弯腰去捡,发梢扫过蚕匾边缘。

压在第三层竹匾下的诊断书露出一角,"肝癌晚期"的打印字洇在斑驳的桑叶影里,日期是今年立春,恰逢她们去灵隐寺还愿那天。

窗外的雨突然下得急了。

蚕食声与雨声交织成绵密的网,将穗穗钉在原地。

她想起那日山寺的钟声,母亲在观音殿前跪了许久,供桌上的白玉兰沾着香灰。

回家路上她们在西湖边买了定胜糕,母亲掰了半块喂给流浪猫,糕屑落在她墨绿旗袍的前襟,像撒了一把细雪。

"穗穗?

"母亲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穗穗攥紧诊断书首起身,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季云苓正在给丝线打结,侧脸被织机旁的立灯镀上金边,眼尾的皱纹里还沾着蚕室飘落的银丝。

"这蚕匾该换了。

"穗穗听见自己说,声音像绷得太紧的琴弦。

她把诊断书塞回原处,药瓶摆正时才发现标签早己被反复摩挲得模糊。

蚕室里突然响起裂帛声——并蒂莲的纬线断了一根,绛红色丝线蛇一般蜷缩在织机上。

季云苓轻轻"呀"了一声,穗穗看见她左手无名指上的顶针泛着幽光。

那是父亲留下的唯一物件,三十年来在无数锦缎上磨出细密的划痕。

母亲总说顶针里有魂魄,夜深人静时会听见往生者在丝绸上走动的窸窣声。

"我来接线吧。

"穗穗去取丝线匣,却被母亲按住手背。

季云苓的掌心像干燥的桑叶,温暖中带着粗粝的触感。

"去前厅把李太太的料子熨了,赭红的那匹。

"她说这话时,织机下的竹篮里,新收的蚕茧正在轻轻滚动。

穗穗退出蚕室时回头望了一眼。

母亲佝偻的脊背映在方格窗棂上,仿佛一株正在缓慢风干的桑树。

雨幕中的天井积了水,她看见自己二十六岁的倒影在涟漪中破碎重组,恍惚仍是那个躲在绸缎堆里玩捉迷藏的七岁女童。

前厅的熨斗己经有些年岁,铜质把手被磨出温润的光泽。

穗穗展开赭红绸缎时,发现边缘有处不起眼的抽丝。

这是母亲绝不会容忍的瑕疵,她想了想,从针线筐里找出金线。

当第一针穿过绸面时,后颈忽然泛起细微的痒——那里有片银杏叶状的胎记,此刻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发烫。

暮色渐浓时,李太太的女儿来取嫁衣。

姑娘抚摸着并蒂莲纹样,忽然指着玻璃柜惊叫:"那件月白旗袍真美!

"穗穗正在给包裹系如意结,闻言手指一颤,丝带在雨中浸染的潮气里打了个死结。

"那是我妈的嫁衣。

"穗穗轻声说。

其实她从未见过母亲穿这件衣裳,自她有记忆起,旗袍就静静躺在玻璃柜里,领口的珍珠随着季节变换光泽。

父亲离家那晚,母亲曾站在柜前整整一夜,晨光里旗袍下摆的皱痕像被泪水浸透的涟漪。

送走客人后,穗穗靠在玻璃柜上发呆。

蚕室的沙沙声穿过雨幕传来,她数着声响计算母亲织锦的节奏。

突然有冰凉的触感落在手背——是那只养了十五年的玳瑁猫,正用鼻尖轻蹭她指尖。

"阿墨也饿了吧。

"穗穗往猫碗里添粮时,发现柜底露出半截信封。

抽出来是张泛黄的孕期检查单,超声波图像旁标注着"胎儿右耳后见朱砂痣"。

她下意识摸向自己耳后,那个小红点从出生就跟着她,母亲总说这是前世未喝完的孟婆汤。

雨声中忽然混进瓷器碎裂的声响。

穗穗冲进蚕室时,看见母亲正蹲在地上捡药碗碎片,织机的梭子卡在经线间,断了的金线缠住她发间的银丝。

"别动!

"穗穗抓住母亲的手,一片碎瓷己划破食指。

血珠滚落在未完成的嫁衣上,在赭红绸面绽开暗色的花。

季云苓却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叠如蚕茧的内壁:"这颜色倒像你满月时抓周染的红蛋。

"穗穗低头包扎伤口,瞥见母亲袖口露出的住院腕带。

浅蓝色的塑料环扣己经发白,上面的日期是三天前——原来那些说去苏州采购丝线的日子,竟是躺在医院做化疗。

夜雨更急了,蚕室梁上的竹匾轻轻摇晃。

穗穗扶着母亲回卧房时,发现她枕头下压着本泛黄的《蚕桑辑要》。

书页间夹着片风干的桑叶,墨笔写着"穗穗断奶日,第一声唤妈妈"。

当最后一线天光被雨吞没,穗穗坐在黑暗的前厅,听着蚕食声与母亲断续的咳嗽。

玻璃柜里的月白旗袍在夜色中泛着幽微的光,像一泓被时光冻结的月光。

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的梅雨季,母亲教她辨识蚕的眠期,说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死"字,在古语里原是"蜕"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