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周桂芬就蹲在筒子楼东头的公用水房里。
水泥池子结着层薄冰,她拿火钳敲了敲,冰碴子簌簌落进搪瓷盆里,映出窗外灰蒙蒙的天光。
上辈子总抱怨水房阴冷,如今连这冷气都让她觉得金贵——2023年那个夏天,她攥着病危通知书坐在这里发呆时,连自来水都被物业停了。
"桂芬啊,借块引火煤。
"王婶裹着军大衣蹭过来,哈气在眉毛上凝成白霜。
周桂芬瞥见她袖口露出的半截毛线,正是昨儿用三个韭菜盒子换的旧毛衣拆的线。
"拿粮票换。
"周桂芬把蜂窝煤码成金字塔,"一张换五块。
"她记得清楚,八三年冬天煤票黑市价涨到三毛一块,王婶女婿在煤站当调度员,家里准藏着好货。
王婶的三角眼瞪得溜圆:"你当这是金疙瘩?
""不要拉倒。
"周桂芬故意把煤块敲得当当响,"昨儿粮站老刘说,下月每户限购三十块。
"话音未落,三张皱巴巴的粮票己经拍在湿漉漉的水泥台上。
晨雾里飘来油条香时,周桂芬正把换来的粮票塞进铁皮饼干盒。
盒子底层压着张泛黄的诊断书——上辈子马建国就是在这天被铁水烫伤的。
她摸出丈夫的工牌,用圆珠笔在"04车间"的"4"字上描了朵梅花,红墨水洇开像滴血。
"妈!
"马小军旋风似的冲进屋,棉鞋在门槛上蹭出黑印,"陈丽她爸骑回来自行车!
永久牌的!
"孩子鼻尖冻得通红,手里攥着颗带体温的玻璃珠——是陈丽给的"车铃铛"。
周桂芬给儿子捂手时,摸到他秋衣领口的破洞。
上辈子这时家里穷得用橡皮膏贴补丁,现在她兜里可揣着王婶换煤的粮票。
"走,扯布去。
"她抄起装毛线的网兜,"给你做件的确良衬衫。
"自由市场藏在国营菜场后巷。
周桂芬数着墙上的"计划生育好"标语拐了三个弯,突然被穿绿棉袄的市管员拦住:"同志,买菜去前头。
""给娃扯块尿布。
"周桂芬掀起网兜,露出半截旧床单。
市管员狐疑地打量她,忽然被巷尾飘来的韭菜香引开注意。
周桂芬趁机闪进布摊,手指划过成摞的的确良,布匹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化纤光泽。
"红格子的一尺三块五。
"摊主裹着军大衣,说话时口鼻呼出白雾,"搭着碎花布头买,饶你半尺布票。
"周桂芬摸出用手帕包着的上海表——这是用丈夫的劳保手套换的。
表链在阴影里泛着幽蓝的光,秒针走到三十秒时会诡异地颤动。
"换十尺红格子,搭五斤布头。
"她把表按在摊位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想起前世火化炉的操作面板。
马小军突然拽她衣角:"妈!
王婶!
"周桂芬转头看见王婶的蓝头巾在市场口一闪,赶紧把布匹塞进装大白菜的麻袋。
碎花布头从袋口支棱出来,远看像棵开错季节的夹竹桃。
正午的筒子楼飘着炝锅香。
周桂芬把缝纫机踩得哒哒响,马小军趴在地上给线轱辘穿线,忽然说:"爸说今晚要抢修4号炉。
"周桂芬的针尖猛地戳进食指,血珠在红格布料上洇成暗斑。
她扔下活计往钢厂跑时,踩翻了三楼张寡妇晒的萝卜干。
陶瓷罐碎裂声惊起楼道里打盹的野猫,周桂芬恍惚看见西十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狂奔——那时得到的是二级烧伤的通知单。
厂区铁门挂着"大干一百天"的横幅,周桂芬的布鞋底被煤渣硌得生疼。
高炉区腾起的白烟里,她望见丈夫正往炉膛添料,蓝色工装后背被汗洇成深色地图。
"建国!
"她的尖叫惊飞了料场栖息的麻雀。
马建国回头瞬间,周桂芬扑上去把他拽离炉口。
飞溅的铁水在身后炸开金花,有滴落在她脚边,把解放鞋胶底烫出个小洞。
"你疯了?
"马建国挣开她的手,"耽误生产要扣奖金!
"周桂芬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上辈子她从未在丈夫面前这般失态,此刻却哭得像个走丢的孩子。
滚烫的泪水砸在煤灰地上,凝成小小的黑珍珠。
下班铃响时,夫妻俩的影子在夕阳下拖得老长。
周桂芬攥着丈夫的工牌,梅花图案被汗浸得模糊。
路过厂区宣传栏时,她突然指着"安全生产标兵"的照片:"下月这位置该是你的。
"马建国正要说她痴话,忽见妻子从兜里掏出个铝饭盒。
掀开盖子,韭菜盒子的香气混着猪油香扑面而来——面皮煎得金黄酥脆,透过半透明的表皮能看见翠绿的韭菜和琥珀色的粉丝。
"加了虾皮。
"周桂芬声音还带着哭腔,"王婶拿华侨券换的。
"夜色吞没筒子楼时,周桂芬在十五瓦灯泡下数家当。
缝纫机抽屉里塞着用布头换的工业券,窗台上晾着浸过红茶的的确良布——这是她准备做垫肩西装的料子。
马小军的鼾声从布帘后传来,夹杂着"永久牌...陈丽..."的梦呓。
马建国突然翻身:"你今天怎么知道铁水会溅?
"周桂芬的圆珠笔尖在账本上顿住。
1983年4月16日的格子被她涂成墨团,像口望不见底的深井。
"我梦见个白胡子老头。
"她轻轻说,"他说咱家该有台蜜蜂牌缝纫机。
"